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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害怕陆橙再做出什么危险的行为,陈京迟一路牵着他,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直到学校门口。他用的力气很大,走得也很快,陆橙的手指被捏得有点痛,差不多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但陆橙觉得没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陈京迟的高中,看什么地方都觉得新奇。认识陈京迟的人好像很多,一路都在打招呼。而陈京迟对他有些过度保护了,走在外侧,把他和其他在早高峰挤进学校里的学生隔开。
那些青春的男孩女孩,说话声音很大,笑声也是高分贝的,另一些则看上去很焦急,彷佛明天就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有太多希望啦、破碎啦还有成长之类的东西。这才让陆橙有了些自己比他们大了一轮多的实感。
因为即使在十七岁的陈京迟面前,陆橙也觉得自己像个需要被照顾的小朋友。
他当然也有过那样“年轻”的时间,生活中的所有事物都是动荡的,发生什么都算是惊天动地改变人生的大事。他不是说他现在失去了它们,只是他没有意料到真的有一天能说他的生活“很安定”,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觉得能够面对。
补充一下。和陈京迟一起去面对。
拐上三楼,陆橙巴在走廊护栏边上往下看,还没说话就被陈京迟扯回来。
“我就看看……”他心虚地辩解。
陈京迟没理他,走到班级门口,随便问了一下站在门口闲聊的同学,“你们知道他的座位在哪儿吗?”他指了指陆橙。
陆橙不认识那两个男生,但他们显然知道陆橙,只是对于陈京迟居然和陆橙走在一起表示稀奇,脸上的表情一点不掩饰。他们指着靠窗边最后的位置,回答陈京迟,“不就坐你后面吗?”
不出所料,这个世界所有人都知道陆橙和陈京迟,除了他们自己。
陈京迟说谢谢,在一群人看热闹的目光里和陆橙走进教室。他显得很淡定,陆橙跟他一起佯装淡定。
说实话,陆橙有那么一点沮丧,他太熟悉那些眼神了。那些说他胖、说他没有爸妈、认为他是怪物的眼神。
但只有一点点,难过只有一点点。
因为陈京迟爱他。陈京迟说“我就喜欢你的样子。”
双性人也好,出身不够好也罢。
陈京迟说陆橙已经很努力了,他值得所有好的东西。陈京迟说了好多这样的话,一大部分是直接告诉陆橙的,另一部分是陆橙不小心听到的,比如他会抱着陈与桥说妈妈有多好,我们都要爱他。
嘘。不要让陈京迟知道陆橙听到这——么多夸赞的话了。
因为陆橙觉得自己真的很容易膨胀。
而陈与桥真的很喜欢学他爹。明明才四岁多的小孩,就会伸出两只手臂抱住陆橙的肩膀,脸挨着他的脸说:“妈妈,小真好爱你。”
小真有些时候叫他爸爸,有些时候叫妈妈,陆橙觉得无所谓。他现在比以前进步很多,不再那么畏惧孩子表露的爱了,偶尔他也会主动亲一下陈与桥的脸,说“我也很喜欢你”。
陆橙想到他们两人就不自觉觉得开心,他没注意自己看向陈京迟的表情,那是被爱的人独有的被保护着的模样。陈京迟神色复杂,他敏锐地意识到对方似乎真的在透过自己看向某个和他“相爱”的人。他们是真的爱人?
他不是很理解,甚至感到新鲜的排斥感。
爱是什么?是被现代社会制造出来的新概念,是可以被篡改、被复制的商品,根本不是什么神话。
两人走到座位坐下。终于有陆橙认识的人出现了。
“哥!陈哥!您总算来了!”方佐饿狼扑食一般靠近陈京迟,“昨天的数学作业!急救!”
陈京迟冷静地避开他的狂热拥抱,从书包里拿出练习册,“一会儿帮我交了。”
“那没问题!”方佐感恩戴德,迅速回到座位奋笔疾书。陆博唯拿着本子跟过去,朝陈京迟打个招呼,“早,阿迟!英语完形也借我抄一份。”
陈京迟和他打了个招呼。
陆橙坐在他们身后,对着桌上几张空白的卷子干瞪眼。他这几年倒是逐渐放下陆博唯这个心结了,知道陈京迟完全就没有对陆博唯有过那方面的心思以后,他简直窘得不行,问陈京迟,“你当时怎么不说?就看我……丢脸……耍宝……逗我玩……”
陆橙越说越没底气,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当鸵鸟。
陈京迟撑着脸看他,笑了一下。是逗着玩。“确实挺好玩的。”
陆橙回过神来继续看作业。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认真,可能是高中生对于没完成任务的天然恐慌影响了他。
但那些数学题在高中的时候就让他很苦恼了。更别说现在,根本忘得一干二净。
早读开始,英语课代表在讲台上领读单词。陆橙跟着张嘴不发声,瞎念,蒙混过关。他看向前桌,陈京迟左手撑着脸,看上去挺随意的,他读书的声音偶尔往后传到陆橙耳中。
陈京迟旁边没有坐人。陆橙也不知道他原
', ' ')('本的同桌应该是谁。陆橙的位置则更为突兀地加在最后一排,也没有同桌。
读完单词还要放听力做练习。陆橙听得迷迷糊糊,早起的困意席卷而来,外国男人和女人的对话左耳进右耳出,陆橙放弃抵抗,额头抵在答题卡上睡了过去。
上学真的很容易困。陆橙一直深有体会。
他是被叫醒的。陈京迟曲起手指,用关节敲了两下桌子。陆橙惊醒,下意识擦了一下嘴巴,朝他露出笑容。
陈京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印在他脸上的英文字母,有点糊,依稀能辨别出几个单词。一行是Joinasmallgroupbike,一行是Getupcloseto……后面就看不清了。
“快上课了。下节语文课要默写古诗。”陈京迟顿了顿说,“还有,你的脸花了。”
啊?陆橙愣了一下,凑到窗户前去看,就见自己额头有几排字,跟刺歪了的纹身一样。打瞌睡被抓现行,他简直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只能开玩笑打哈哈,“这墨还挺浓哈……”
陈京迟似乎被逗笑了,从抽屉里拿纸巾和水杯递给他。陆橙忙不迭接过,沾着水把脸擦了一遍。
“谢谢啊。”他小声说。
陈京迟摇头,转过身去。
陆橙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眼前面空着的位置,犹豫再三,拎着包坐了上去。
“嗨。”他小幅度地打招呼,将水杯和纸推到陈京迟桌上。看陈京迟没有什么动作,陆橙又探身轻声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陈京迟将东西放回桌箱,“你不是已经坐了吗?”
陆橙抿着嘴笑。别人不知道,但他知道,陈京迟说这句话就是完全不在意、随便他怎么做的意思。“好。”
“要默写哪里啊?”陆橙翻开课本,没有头绪。
陈京迟不知道为什么陆橙认为自己一定会告诉他。
但他确实会给他说没错。
“这个。”陈京迟翻到《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好长啊……我基本忘干净了……”陆橙看了一下,发现自己只记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陈京迟一边写字,一边在旁边观察他,看他背得断断续续。
“你理解了诗的意思再背。”他还是忍不住说,“你哪句不懂?”
陆橙厚脸皮地说整首诗。陈京迟还真的一句一句给他解释。他一心二用,分了一半心思看陈京迟修长的手指搁在书本上,骨节分明,起伏有力。
等陈京迟解释完,陆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懂了,又悄悄说,“我知道你最喜欢这首诗的哪一句。”
陈京迟没料到他这样说,挑眉,“哪句?”
“最后两句。”陆橙一字一句读。跟个小朋友似的摇头晃脑。简直和小真一个样。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陆橙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陈京迟抱着陈与桥读睡前小知识的时候说了,写雪和分别的诗他很欣赏这首。他还给小真读最爱的李白的诗。小真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抵抗,可能是陈京迟说得有趣吧,说藏在古文后面的故事,说月亮、风与山河有多美。
小真背下第一首诗就乖乖跑到陆橙面前表演。这么小的小孩,话都没讲清楚多久,就说“轻舟已过万重山”,还要妈妈表扬,实在可爱得不行。
陆橙和陈京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害怕拔苗助长。但后来发现是自家小孩感兴趣而且太聪明过目不忘以后,他们就任他去了。
“大多数人都喜欢这两句。很好猜。”陈京迟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相信陆橙的“未来”,不相信他真的很了解他。
“我不是猜的。”陆橙忍不住说。
“我知道你比起夏天更喜欢春冬交际的时候,比起可乐更爱雪碧,比起酒更喜欢茶,但实际上喝凉白开最多。”
“你还喜欢看电影,无论什么类型。但你认为能用喜剧讽刺或者用喜剧鼓舞生活的人很厉害。”
“你最好的朋友是邱恩从,你们在他家院子的桂花树下埋了一个时光机,你在里面放的是一卷磁带、一个CD和一个蚕茧。磁带是你自己录的,有广播里的音乐,有妈妈唱歌的片段。光盘是小时候你最喜欢的动画,但它不小心被你的表哥踩裂了。蚕是小学科学课上让你们养的,但那个蛹没有孵出飞蛾……”
“……你也没有剪开那个茧看里面有什么。”
陆橙说了好多,还有点激动,他觉得不好意思,他并没有要责怪现在这个陈京迟的意思,他只是想证明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都是真的,他害怕它们会是场梦。
陈京迟盯着陆橙,直到上课铃响,他才一声不吭地转回身,翻开默写本。
不是因为陆橙说的有问题,而是因为每一条都是正确的,他才觉得心惊。他不是那种会对朋友熟人说出有关自己所有事情的人,他甚至不喜欢多说话,他认为做比说更重要。说出的语言会变成承诺
', ' ')(',而他不喜欢给别人诺言。
那些更为私人的感受,他也不会告诉别人。比如他喜欢吹风,一个人拿着相机到处逛,他喜欢甜的柠檬所以他更偏爱雪碧。他和邱恩从的约定是在三十岁以后挖出“时光机器”,前提条件是他们找到了想要分享它的人。
陆橙说得太详细,陈京迟不得不去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整个世界仿佛在上演一场舞台闹剧。他对陆橙所了解的“那个陈京迟”产生了一些微渺的感觉,好像在妒忌,他好奇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默写完古诗后,老师开始讲课。不过几节课过去,两个人都没在认真听。
陆橙对高中课堂和高中的陈京迟充满了新奇。而陈京迟只是对着窗外发呆。他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陆橙看着他身后半开的窗户,明亮的玻璃,云朵高高的,露出湛蓝色的天空,男生也变成一道暗色的阴影。
“外面天气好好啊!”陆橙小声地给陈京迟说。陈京迟没听清楚,他又凑近一些比划着说了一遍。
陈京迟应该还是没听见,但他回头看了一眼蓝天。
上午的课上完,陈京迟没有和陆博唯他们一起走,而是任由陆橙跟着自己去食堂。
路上,他突然对陆橙说,“那你知道吗?我对于‘爱’的看法?”
陆橙眨了眨眼,他其实不知道,“是什么?”
陈京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耐心地解释,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是好奇。”他说,“因为人们描述了,所以才会想要知道那些东西是真的存在的吗?想要去感受……这是一种好奇。我认为人们都有这种好奇心。”
“你说的有道理。”陆橙想到和他在一起之前的陈京迟,他和很多人交往,但都只是萍水相逢似的,那或许就是他在探索这种感受的过程。
陆橙想了一下又说:“但我觉得我不是好奇,我只是在看到你……他的时候就觉得我爱他,从最开始就一直在那里。”
陆橙改口很及时。
陈京迟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感情地说,“你确实很爱那个人。”
陆橙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说是,“因为我觉得……他或许也觉得我非他莫属了。”
哪有人会说别人觉得自己只能拥有对方啊?一般不都是说“非我莫属”吗?
陈京迟没再讲话,沉默着和陆橙去打饭。
他不知道陆橙是不是故意的,点的全是他喜欢的菜,吃饭的时候还很自然地帮他把不爱吃的佐料挑掉,完全不在意地将菜夹到他的盘子里。
做完这些,陆橙才后知后觉地说:“你不介意吧?实在对不起,我习惯了……”
陈京迟觉得自己应该在意的,但身体完全没有厌恶的反应,他平静地说没事。
陆橙心虚地窃喜。
陈京迟是走读生,并不能去宿舍区。但吃完饭后,他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回教室,他带着陆橙去了学生会的社团活动室。陆橙好奇得不行,能看到陈京迟以前的生活让他很激动,满眼都放光。陈京迟抵不住他的充满渴望的眼神,解释道:“这个地方有沙发,他们没人用的时候我会来这边睡觉。”
他指了指办公桌上的电脑,“我负责拍摄校园新闻,偶尔也做剪辑。”
每周二晚上,学生会的同学会负责用u盘把视频拷到每个班,作为高中校园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这项传统很受欢迎。
“有些时候,我们会逃课来这里看电影。”陈京迟打开那台电脑,里面好几十G的资源。他问陆橙:“你想看吗?”
“看!”两人把沙发往桌子那边移,拉上窗帘,随便点开一部电影。
学校的窗帘统一是深蓝色的,白天会透出不同明度的蓝,像海洋馆那一大堵剖面的深水区,鱼群来回吐出泡泡,叫人昏昏欲睡。
看着看着,陆橙突然问:“你一直很喜欢电影,为什么不去拍自己的电影呢?”
他没给你说过吗?陈京迟本来想回这么一句,但和陆橙对上眼就咽下话头,重新斟酌着解释,“电影是一种表达方式。它可以改变人的观念,它也确实给我提供了新的看这个世界的方式……但同时它也告诉我其他媒介同样能够去表达。”
“我觉得我以后可以通过那样的方式去表达、传达我想做的。只是选择更有力的介质的区别。”
陆橙恍然大悟,这或许才是陈京迟决定从国外回来,放弃那些优渥的条件和陆博唯创业、创建那所公司的原因。
“你想改变这个世界吗?”陆橙歪头问他。
“不。我只是不想让这个世界改变我。”陈京迟下意识地回答。
好像有点太中二了。他漫无边际地想。
但陆橙很喜欢这个回答,因为它很“陈京迟”。陈京迟好像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好像发生再多事情,他都会这样说,没关系,我们能够解决它的。他让人很安心。
下午放学回家前,陈京迟去车铺取回修好的自行车。
他让陆橙坐在后座,载他路过陆橙
', ' ')('以前的学校、陆橙以前放学有时会碰到骑车而过的陈京迟的那条林荫道。树叶茂密,枝干茁壮,下坡时偶尔有低垂的叶子“唰”地碰到陈京迟的头顶。
陆橙一左一右背了他们两人的书包,他的手臂横在陈京迟小腹前,抱了个结实。单车往下冲,他也前倾,额头脸颊贴在少年的背部,能够感受到对方紧绷的肌肉。
这春夏的风似乎永恒地吹着,他们曾经独自一人走过的路径全部在这样温柔的傍晚重合。
我以后真的会碰到你吗?陈京迟想问。倘若这是陆橙的一场梦,那他怎么会参与其中呢。所以这也是他的梦吗?
假设这是梦,那他们骑着这车最终会到哪里?他们可以飞起来吗?就像漂浮在空气中细小的飞絮。他们混入人群中、树荫中,花骨朵全部展开,满街道都是花,风再吹,卷起的就是掺杂了他们的花瓣,下雨一般落得到处都是。
车停在家门口,真有一瓣桃花缠在陈京迟头发上,陆橙将它摘下来握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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