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撒离赫见状,惊恐得瞪大双眼,望向岸上的徒单山熊,声嘶力竭地怒吼大骂:“逆贼!你竟敢弑君!”
徒单山熊充耳不闻,一把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长弓,动作娴熟地弯弓搭箭,箭头稳稳锁定水中的完颜撒离赫。
这一箭,凝聚着他长久以来的愤怒与仇恨,裹挟着十足的劲道,直朝完颜撒离赫射去。
生死关头,完颜撒离赫想都没想,一把将身旁拖着自己泅渡的玛萨拽到身前。那飞来的利箭,毫无阻碍地洞穿了玛萨的胸口。
玛萨狂喷一口鲜血,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直至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都无法理解,自己拼死救下的皇帝,为何要将自己推向死亡深渊。
完颜撒离赫对玛萨那怨毒的眼神视若无睹,迅速夺过身旁一名士兵用作浮水的盾牌,高举过头,大声怒吼:“徒单山熊反叛!全军回撤!回撤!”
然而,水中的士兵在数千支箭矢的攒射下,宛如待宰羔羊,毫无还手之力。三千徒单军轮番放箭,三轮箭雨过后,水中能存活下来的士兵寥寥无几。
完颜撒离赫本就身负武功,自玛萨将他救起,便一直在暗中保存体力,以防不测。
事实证明,这未雨绸缪之举十分明智。
他早料到徒单山熊心怀不轨,只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果断地动手。依照完颜撒离赫对徒单山熊的了解,对方理应借杨炯之手来除掉自己,如此一来,徒单山熊既能达成目的,又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弑君之后还能继续发展徒单氏势力。
想来是眼前这绝佳时机太过诱人,否则以徒单山熊一贯谋定后动、隐忍深沉的性子,断不会这般急切行事。又或许,这冰面伏击本就是杨炯与徒单山熊合谋已久的杀局。
完颜撒离赫来不及细想,高举盾牌,整个人潜入水下,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精湛的水性,奋力向对岸游去。
徒单山熊目光紧紧盯着完颜撒离赫的一举一动,见他竟能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坚持这么久,心中瞬间明白,完颜撒离赫一直在自己面前装病。
平日里那不时咳嗽、病恹恹的模样,竟骗得自己以为他因箭伤和接连兵败,伤了肺腑,当真是老谋深算。
今日杨炯设下埋伏,完颜撒离赫坠入冰河,徒单山熊本以为这是天赐良机,想着趁他旧伤未愈又连遭打击之际,将其彻底射杀于河中。
徒单山熊从来不在乎背负弑君之名,以徒单氏在各部落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天下大乱之际,也就韩王可能会打着为完颜撒离赫复仇的旗号来找自己麻烦。
可如今完颜撒离赫竟奇迹般逃出,难道真是他命不该绝。
这般想着,徒单山熊知道屠龙之机已失,远远望着完颜阿虎将完颜撒离赫拉上岸,神色冷峻,沉声下令:“全军奔赴凤水山,守山屠龙!”
言罢,他迅速召集麾下六千兵卒,扬鞭催马,浩浩荡荡地朝着凤水山疾驰而去。
山头上的阿里齐目睹眼前这一幕,内心对杨炯的佩服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在他过往的经历中,所遇最聪慧之人当属自家公主,可自从追随杨炯,他愈发觉得杨炯深不可测。
仅仅是见过几面,听闻些许对方的过往,杨炯就能精准无误地洞察一个人性格上的弱点,并巧妙加以利用,这等能耐,实在令人惊叹折服。
自最初得知完颜撒离赫屠戮西山军那一刻起,杨炯便将徒单静身上所有能证明其徒单氏身份的物件搜罗一空。无论是中途分兵,还是刻意留下残片书信,无一不是在精心布局,离间完颜撒离赫与徒单山熊之间的关系。
要知道,反间计的精髓并非无中生有地制造矛盾,而是敏锐捕捉并极力扩大原本就存在的嫌隙。就这点而言,即便那书信伪造得再拙劣,完颜撒离赫出于内心深处对权力的敏感与猜忌,也会不由自主地信以为真。而杨炯分兵之策,最为关键的目的便是为徒单山熊创造反叛的契机。
这般想着,阿里齐深吸一口气,站在山顶朝着完颜撒离赫的方向,大声吼道:“老匹夫,早就跟你说别走这边,你偏不听!这下可好,栽跟头了吧!”
完颜撒离赫身披侍从递上的大氅,身姿佝偻得不能挺拔,可眼神却阴鸷得仿佛能吃人,他死死地盯着远处山顶上的黑影,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瞬间如火山喷发,再也按捺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杨炯!朕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阿里齐见完颜撒离赫的反应果如驸马所料,已然濒临崩溃的边缘,当下依着杨炯事先教给自己的话术,继续嘲讽:“吹吧你!死在老子手里的王公贵族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皇帝也不缺你这一个,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老子在凤水山等你!”
话落,那充满挑衅的声音在空旷寂寥的野地间不断回荡,恰似一把把利刃,在完颜撒离赫本就暴怒的心上狠狠划过。
阿里齐目光敏锐,瞥了眼完颜撒离赫那佝偻的腰身,心中暗自忖度:目的已然达到,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被完颜撒离赫麾下的精锐部队缠住,麻烦可就大了。
当下,他迅速转身,压低声音向身后的士兵发出指令:“撤退!”
皮室军训练有素,迅速整队,如同夜枭一般,悄然无声地隐没于茫茫黑夜之中,没留下一丝踪迹。
完颜撒离赫浑身剧烈颤抖,佝偻的身躯几近与地面平行。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完颜阿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中那口浊气,像块巨石般堵在喉头,令他面色涨红,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声。
完颜阿虎瞧着父皇这般模样,瞬间心领神会。
她当即收敛神色,换上一副轻松模样,轻声说道:“父皇!您既已定下儿臣驸马的标准,儿臣自然遵从。这些可都是我完颜氏的英勇儿郎,能在他们之中择取驸马,孩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怨言?之前实在是担忧父皇龙体,如今见父皇无恙,孩儿这心呐,可算是落了地!”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伸手,轻轻将完颜撒离赫的身子扶正。旋即,她微微侧身,做出一副专注倾听父皇言语的样子。
片刻后,她轻笑一声,朝着身后一名将军说道:“完颜伯齐,父皇非要本宫自己挑选中意的完颜儿郎。可眼下军情十万火急,依着父皇先前的承诺,本宫再加一条,哪个勇士能取了杨炯的首级,本宫便允他行许掠礼!”
完颜伯齐闻言,心头猛地一震。
许掠礼可是部落争斗时,获胜方将战败部落的女子集中一处,任由胜者肆意挑选玩乐的规矩。堂堂一国公主,竟许下这般诺言,这不就等于暗示,自己便是诛杀杨炯的 “奖品”,自降身份成了战利品?
这便意味着,谁要是能除掉杨炯,不但能成为驸马,还能不受公主辖制,如此美事,谁能不动心?
想通此节,完颜伯齐深深看了完颜阿虎一眼,扯着嗓子大声吼道:“闾国公主有令:杀杨炯者,于凤水山行许掠礼!”
九千完颜部士兵听闻这话,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哪个男人不想征服公主?与公主行许掠礼,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往后要是传扬出去,那必定享誉各部,名震诸国。
这般想着,士兵们望向完颜阿虎的眼神,瞬间变得贪婪而炽热,仿佛一群饿极了的野狼,眼神中尽是饥渴与疯狂。
完颜阿虎仿若没察觉到这些目光,她抬手轻轻捋了捋长发,嘴角绽放出一抹勾人心魄的微笑,声音清脆又响亮:“儿郎们,还愣着作甚?本公主在凤水山等着你们来‘抢’!”
“吼吼吼!”九千将士齐声怒吼,翻身上马后,直奔凤水山而去。
完颜阿虎稳稳扶着完颜撒离赫,目光平静地望向路过的每一个士兵,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逐一致意,全然不顾那些士兵眼中的淫邪与贪婪,仿若自己真成了货架上待价而沽的商品。
她这副模样,反倒像是火上浇油,愈发激起了这些军汉心底的征服欲。他们狠命抽打胯下战马,恨不得即刻飞到凤水山,手刃杨炯,征服这娇贵尊崇的公主。
没多久,完颜阿虎见周围只剩下三百心腹亲兵,面上那应付众人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心急如焚,眼眶泛红,双手急切地抓住完颜撒离赫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父皇,您怎么样了?”
完颜撒离赫见士兵们都已远去,一直强压在心底的愤懑和屈辱,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
他只觉喉咙一甜,一口黑血猛地喷射而出,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梁,全身迅速瘫软,重重地倒在了完颜阿虎的怀抱之中。
回想起此前,完颜撒离赫在达鲁古城身中三箭,又突闻噩耗,气急攻心,身体本就孱弱不堪。可这一路,为了稳住局势,他硬生生装作若无其事,顶着风雪,日夜兼程,直奔上京。
然而,命运却似在故意刁难他,接踵而至的打击让他应接不暇:子嗣断绝,皇后身死,上京惨遭毁灭,女儿背叛……
如今更是一日三惊,接连的惨败如重锤般,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的心间,令他满心都是无力感。
现如今,自己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还在身边的女儿,竟被迫要用许掠礼这种屈辱的方式来安抚军心,这无疑是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插了一刀。
完颜撒离赫心中的屈辱之感瞬间攀升至顶点,仿佛又回到了皇后被辱的那灰暗一日,甚至比那时更让他悲愤欲绝。
这般诸多打击叠加在一起,哪怕他意志再坚韧,也难以再强撑下去。他气息微弱地窝在完颜阿虎怀中,双目空洞无神,往昔那身为帝王的威严,此刻已消失殆尽。
随行太医被亲兵匆匆拖拽到跟前,太医吓得满头大汗,双手颤抖着为完颜撒离赫仔细把脉。
许久,太医战战兢兢地开口,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嗡嗡:“陛下,您旧疾未愈,又添心病,如今气血瘀滞于脏腑。若再不停下来好好修养,一旦再遭受重大变故,恐怕…… 恐怕……”
“恐怕什么?有话就直说!” 完颜阿虎心急如焚,忍不住怒吼出声。
太医咬了咬牙,一狠心,沉声回道:“恐怕神仙难救!”
“神仙难救” 这四个字,如重锤般砸进完颜撒离赫耳中,瞬间将他从混沌中敲醒。他悲切地苦笑一声,旋即挣扎着直立起身。
完颜撒离赫望着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目光中满是从未有过的慈爱,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轻柔的说道:“小虎儿,爹的好女儿呀,爹怎么能让你再走你娘的老路呢。”
“爹!女儿…… 女儿是自愿的,您…… 您别这么说……” 完颜阿虎还是第一次见到威严的父亲这般慈爱,多年来未曾感受过父母疼爱的心,瞬间被温暖填满,可想到父皇的处境,她的心又酸涩不已,泪水在眼眶里不断打转。
完颜撒离赫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眼神满是宠溺,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随后将象征完颜氏最高权力的金龙令牌塞到她腰间,悠悠说道:“就快到生辰了吧?正月二十八可对?这是爹提前给你的生辰礼。”
“爹 ——!” 完颜阿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痛哭出声。
完颜撒离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手掌虽已不再有力,可传递出的温度却依旧炽热。他缓缓转头,目光与亲兵交汇,亲兵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搀扶。
完颜撒离赫深吸一口气,好似要将这天地间的浩然之气尽数纳入肺腑。刹那间,他那本已略显佝偻的脊梁猛地挺直,恰似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锋芒毕露。
紧接着,他双唇轻启,声若洪钟,朗声吟道:“蝼蚁喧喧议屠龙,岂知鳞动即天崩。纵教身陨山河裂,也带千峰共葬烽。”
此时,他的背影在火把的映衬下,竟无端生出几分三十一年前那个刚起势的少年模样,豪气干云,无所畏惧。
完颜撒离赫目露决然,振臂挥鞭。
马嘶鸣,奋蹄疾驰。
俄顷,隐于夜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