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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立冬的早晨如往昔一样曦曦曜曜,却有不一样的冷风扑面。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后,樟树毛叶泛着薄薄的银泽,青石板的寒意从厚厚一层絮棉的靴底传来。
蒲回的脑海浮现当年刚来蒲家大宅时候的情景,那会明明是初秋,干燥的风直直穿透布衣,刺入皮肉,才十五岁的他除了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前途未卜。面对一众同宗族人的轻视以及主母杨氏刮在身上的眼刀,只能茫然的停在祠堂前。
走到这最后一步,身前如履薄冰,身后是饥饿与风雪。
大喜过望后的紧张伴随恐惧袭来,脚趾暗暗与平整的地面较劲,双眼执着地望着近在眼前的阔门宽槛……
躯体渐入冷意,蒲回睇了一眼身上因节日而穿着的雪青色银丝扶风交领绸质长袍,开口唤身旁的随从柏大同入屋内取来一件厚毡玄色斗篷裹上。
另一名随从秦风辞适时的禀告:“大少爷,太太今日还是未出房门半步,只有大夫入内院,风寒似乎久治未愈。”
蒲回系着带子的白净手掌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道:“今日循例过去请安。”
杨氏向来强势,突然转‘示弱’的手段有点不习惯了。陷阱设在去给她请安的途中,还是屋里,是明着来掠夺还是暗着出绊子?这几日的虚与委蛇,然始终没有出手,他只得绷紧神经以待。
蒲回的‘便宜’父亲五个妻妾只出三女,终其一生都没有诞下一子,偏巧让养在外室的甘氏悄悄怀上了他。虽说生下了蒲家唯一的血脉,可甘氏不过乐伎出身的贱户,加上有杨氏家族的钳制。蒲父想着一方面难过家室宗族这一关,一方面贱子养在外头也能好过些,省了打压。
可惜没想到后至重病缠身,身子骨每况愈下,膝下也没有一个儿子继后香灯,这才不情愿的提起流落在外头的私生子。与蒲老太太商议后,最终不得不扶植蒲回入门。
甘氏早在蒲回四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生父少有探看,留下的一个刘婆子居心不良,平日里不少虐待蒲回,蒲父每月寄来的银子被她敛起,主子的衣食皆是节少,哪怕打骂也是常事。
稚子不堪承受,经年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流离浪荡在街头,见过不少三教九流的腌臜手段,学尽了市井之气。磕磕碰碰过了十一载,苦不堪言,直至被蒲父寻回。
蒲回回门后,蒲父撑着病入膏肓的躯体,早早替他立了嗣,行过冠礼,就待拟定儿媳妇入嫁后,尽快上手持家。
可蒲回出身不好,又目不识丁,举止粗鄙,有心人只要稍微散播一些他年少流浪时的流言蜚语,名声臭了哪里还有正经人家愿意把女儿许配过来。后来蒲回才知乃是杨氏所为,蒲父还在时她就经常下暗桩了。
兴许是不舍得红尘俗世,也可能是放心不下,蒲父终是撑了三年才油尽灯枯。
蒲老爷生前经营的是整个江南远近闻名的鸿途酒家,祖上几辈传下来的酿酒技术,招牌头花独门“烧雪酒”的秘方,以及十二处在城外的田产庄子都保留在蒲老太太的手里。蒲回得了一点钱帛还有一间当铺,尚算能生息的不动产;而杨氏只有些财物傍身,更是恨得咬碎了牙。
蒲老爷一走,蒲回尚未成家立室,未有过多的主权。杨氏直接插手到他的院中,打发了不少老爷用下来的旧人,安置自己的人进去。
下毒陷害、雇人暗杀……各种各样的危险蒲回都尝试过,幸亏他是在摸爬打滚的环境成长,倘若是自小养在府里,早就不知要暴毙几回。
像蒲家这样普通的富家门户,在繁荣的涪陵城不知有遍布多少。比不得高门大户,凡事给你查个水落石出,哪敢这般明目张胆的谋害嗣子。
蒲回从回门那一刻起明白到,想要安然无恙,防护是坐以待毙的做法,一旦有时机合适就得主动出击。
他遣散了杨氏安排的那些奴仆,习惯凡事亲力亲为,在江湖里发掘有身手本领的亲信随从,先保证到人身安全。
其次,费心打理并没有多少古玩价值的当铺,闷声不扬跟着老师傅学习市景。蒲父之所以其他产业不动,独独把当铺拨出来,就是让他从这里开始试手。毕竟生意经是无法完全传授的,典当行能接触各形各色的人物,尤为摸索到更多行商的门道。
最后,用剩下的时间去读书习文,修身养性,改掉以前吊儿郎当的一切坏习惯,或者说是隐藏……
蒲回已行过冠礼,自然是不会跟杨氏一起住在主院。跨院在二折铅白色石阶小路后,茶花灌木连绵成一片片苍翠的矮从,碧绿的池塘里各色锦鲤偶尔会聚在一个角度,状似人类的抱团取暖。
婆子和婢女似乎习惯了这个时间段他会出现,几乎是他前脚走出来,正房屋角下的人齐刷刷的扫过来一眼。
“奴婢见过大少爷。”婢女们目不斜视,屈膝行礼。
“嗯。”蒲回习惯的回以点头,温和至极。
蒲回跟着婢女入内,两名随从留在屋外。他捏着袖子,略一迟疑后,甫才端着一颗心进去。
杨氏躺卧在侧间的暖阁
', ' ')('里,隔着一栋红木浅浮雕花鸟屏风,蒲回轻声问好:“母亲安康,今日身子可有恢复?”
杨氏相貌平平,身材有些发福,四十上下的年纪,不上妆的眼底看起来更加凉薄,斜斜的瞟着屏风,细声细气道:“想着今回入冬得主祭礼日,便请大夫施过几针,岂料还是不得起色,恐是难以下床。”
蒲回隐约猜到她的后话了,但还是不显露出来。“这入冬能否推迟些许时日举行?”
杨氏心里轻鄙他的不懂礼节,“傻儿子,这可不吉利呀,会触怒天神的!别说没有这样的先例,就算有我们家也不能这样做。唉……我心里可是着急得呀……”
蒲回照旧装傻,“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可惜孩儿尚未成家,不懂规矩,不能替母亲分担一二。”
“眼下就需要你来替我分担,这不是大年大节的主事,你便是试试手也无妨,早晚你都要做这一遭。一应迎神祭拜的物事样样备全,流程我已写在本子上,若是再有不懂你就问下老太太……”
“祖母熟知冬节祭祀,孩儿不懂行事恐防搞砸,不如便请她老人家来持祭。”很明显这是一个局,他吃了这么多亏,要再往里跳还真是个傻货。
那边杨氏还没说话,头顶陡然起了“嘣”的声响,那是砖瓦碎裂之声。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从袖子里抽出短匕,紧张的往上去瞧。
原是不过一只白溜溜的小猫儿掉进房里,不可能这么简单的,斗篷下暗暗藏着的匕首不敢轻易收回。
蒲回是亲眼看着那小猫落地的瞬间,仿若闪电而过,冲过屏风后……
外头的婆子丫鬟疾步走近,问道:“太太,发生什么事了?”
“啊!”
于此同时,杨氏发出了尖锐的一声惨叫。
蒲回心脏“砰砰”直跳,一时想不出来杨氏要安排什么后着。那边的婆子状似大惊失色,喊道:“荷香,快去请大夫呀!快去……”
婢女急匆匆地与蒲回擦身而过,消失在门口……
事态紧急,蒲回明知道有陷阱也不得不转过屏风察看杨氏的状况。杨氏双目紧闭,额上冒着密密细汗,婆子如斯喊叫连眉睫都没动一丝,似乎真的吓得不轻。
刚开始他还以为这白猫是奔他而来,没想到杨氏是设计给自己的。这几日自我折腾的杨氏,蒲回着实看不懂了。
不过他只知道,杨氏这是让他无法拒绝主持祭冬的行程,如此明显的把他往那处推,恐怕这里头大有名目吧。
蒲回来到祠庙的时候,除了一众仆人外,一名穿着靛蓝襦袍、裹着篷衣的男子侧身立在香案前。
这是小他半岁的同堂兄弟蒲行望,如若他不出现,堂弟就会成为两家的祧子。
蒲家一门两房兄弟,妾侍无出,蒲老爷是家中嫡长子,把家族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父母向来对嫡长子尤其管教严厉,就算天塌下来,还有能干的长兄顶着。蒲二老爷过得舒服,便也愈发的不长进,终日沉浸酒色,挥霍无度。
蒲太爷去世时,虽说大半的产业都在蒲老太太和兄长那处,但还是留了三分之一的财物铺子予嫡次子。可惜分房没几年就被他败了个干净,背后时不时舔着脸伸手问兄长讨要扶助。
如果说蒲老爷是过于劳累把身子熬坏的,那么蒲二老爷就是纵欢掏空了身子。
蒲老爷去世没多久,蒲二老爷身子也病怏怏的。除了吃着金贵的补药生药,还要养着房里十几个妻妾和孩子,花钱如流水。
兄长无后,二房便打起了遗产的主意。蒲老爷生病的那些年,蒲二老爷一直携着嫡长子蒲行望在大房处走动,表面关心兄长,讨好着老太太,实则谁都能想到他藏着的那点心思。
祧子这件事,蒲二老爷旁敲侧击过,日子拖得越久越迫不得已,连杨氏都默许了。偏偏峰回路转,杀出来一个私生子,焉能不恨得入心入肺?
蒲行望与他老爹一样的心思,更何况,杨氏此前有过把外甥女配予他的念头。他对杨氏外甥女的美貌一眼难忘,他幼时就定过亲,如若没有祧子的身份,他便只能娶一房妻子。杨氏外家家世也不会容许嫡女做妾,他到底是因为蒲回无缘于喜欢的女子,终身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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