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清就静静地坐在左侧的椅子上,拿起八仙桌上的彩绘茶盅慢慢啜着。
南昭王府果然不同于普通人家,就连这待客用的“西湖龙井”,都是最新鲜,刚发了新蕊就采撷下来制成茶的那种叶芽儿。
本来,她是被拉上玉华池旁边的那个亭子的,后来孟秋苇孟大小姐嫌风太大,说吹着了头会得头疼病,于是一行人又从小山坡上的凉亭撤离,转到了假山后面。
其实也没有多大的风,苏文清都没看到旁边栽种的古柏树叶动一下。显然是被“头疼病”吓到了,那些跟随来侍候的丫环婆子们非得要换地方,多半是怕主子得了风寒,回去以后难以向自家老爷夫人交待。
苏文清无奈摇摇头,也只好随众人一起撤离。等选中了假山后面一块地,搬桌子,摆椅子,拿笔墨纸砚,摆上瓜果茶水,又足足弄去了一个时辰。
再然后,那些人就像约好似的,集体把她晾在一边,自顾自玩去了。这便是那些骄横无理的富贵娇小姐的伎俩,存心给她难堪。
幸好,她对于这种状况已经完全免疫,并已经完全适应下来,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冷落无聊,反而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些人在她面前故作姿态,十分的有趣。
现在,苏丽华正在和一个胖胖的姑娘比赛写字,看谁写得又快又好。在她们面前,分别放着一首同样的诗,在击鼓声停下之前,双方都要停笔,写得又好又快的方为胜。
说也奇怪,与苏丽华对奕的那个人,就是上段时间在明记陶瓷店里和苏丽华大打出手的那个胖姑娘,扬州城有名的暴发户张大田的女儿张小妮。
今日仇人见面,苏丽华眼中便冒了火,誓要把胖姑娘比下去。
击鼓声一响,众人齐叫“停笔”
“姐姐,你还是别看了,我这字,丑得很,怎么能拿出去见人呢?”见孟秋苇探头过来,苏丽华嘻嘻笑道,掀起墨迹半干的纸张的一角,做半遮半掩之态。口气虽是卑谦的,但脸上的神情却是狂妄的。
第七十二章论书法范明霞使坏
“妹妹还真是谦虚。”孟秋苇拿了丝帕掩口笑道,目光落在桌上那幅娟秀的字上,“妹妹的字在我们几个当中一直是最好的,去年的花会上,王妃还夸你来着,这会子倒与我们装起谦虚来了。”她吃吃地笑着,眼角一挑,睨了苏丽华一眼。
苏丽华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意。虽然她的容貌不怎么样,比不上那些姐妹们,但论书法,在她们当中,她也算是佼佼者,这些人当中,还没哪个能跟她正面争锋的。就因为这样,去年王妃就大大夸奖了她一番,把进贡的夜明珠赏了她,把旁边的人羡慕得要死。
苏文清握着杯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遥遥望去。孟秋苇已经把双方作品掀起,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苏丽华写的字体娟秀纤细,显出女儿家的细腻与温柔,又不失大方得体,很是漂亮。而胖姑娘张小妮就逊色多了,一笔一划中规中矩,稍显稚嫩。
胖姑娘听到众人夸赞对手的声音响成一片,顿时泄了气,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拿起八仙桌上的茶杯猛灌了几口。
“妹妹师承何人,说来听听。居然能教妹妹写出一手这么漂亮的字体,真是让我等羡慕死了。”说话的是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姑娘,叫做徐华筝,是知府大人第二个儿子吴敬庭的妾室,因生了个儿子,在府里才有些地位。本来这样一年一度的盛会,吴敬庭的正妻也应来的,不巧的是,就在昨天夜里,那位正房突然感染了风寒,吴知府差人送了贺礼前来,并告了罪,只让儿子的小妾徐华筝陪了知府夫人一同前来。
这个徐华筝原是平民家的女儿,被吴敬庭看上,便纳了妾。由于身份卑微,就少了些大户人家的高傲之气,说话也谦和温婉。
“哪里说得上什么师承”苏丽华的语气中有些不屑,“只不过是家父的一个昔日同窗好友,贫困潦倒的穷酸秀才,家父可怜他,便让他进了府,做了西席先生。充其量也不过多读了几本圣贤书而已。”
徐华筝没料到这个苏府三姑娘居然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尴尬地笑道:“可妹妹这手字体,确实好得很……”
苏丽华不理会徐华筝的恭维,扬扬眉挑衅地看向胖姑娘张小妮:“张姑娘这会怎么不说话了呢?刚才不是还叫嚣着要报仇的吗?”
胖姑娘涨红了脸,狠狠地剜了苏丽华一眼,站起来扭头就走。
苏丽华唇边溢着冷笑,哼,跟我斗回去好好地练上几年再来。脚步却不停,追了出去:“张姑娘,你别走呀,我们还没比完呢。”
看着胖姑娘狼狈而去的背影,苏丽华笑得花枝乱颤,心花怒放,长袖乱挥。
等奚落够了,苏丽华才心满意足地转回身子,却不料想一个丫头正捧着一个茶壶迎面而来。苏丽华这一转身转得急,与那名丫头撞个满怀,那丫头“啊”的一声,托盘脱手,一壶滚烫的热茶竟向旁边站着的徐华筝身上砸了过去。
事出突然,徐华筝呆立当场,忘了躲避。
就在此时,一只手猛地伸了过来,迅速把徐华筝拉到一边。
徐华筝惊魂未定,就听到一声“呯”地一声巨响,盛满热水的茶壶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茶水四溅,破碎的瓷片四处飞散,地上湿漉漉一片,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一时之间,惊叫声四起,众人吓得四下闪避。孟秋苇脸色煞白,用手直捂心口,口中一迭声说道:“吓死我了”
那个小丫头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慌忙跪下:“各位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我朝这边过来,没留神……”
“你这死蹄子,存心想害我是不是?”苏丽华看看自己的衣裙被溅湿了一片,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挥手就是一个耳光。
众人愕然。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这可是南昭王府,这个苏家三小姐居然仗着南昭王妃的宠爱,仗着两家的交好,在别人府里教训别人的奴婢,这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地上,那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捂着脸,嘤嘤地哭着。
“翠缕,这是怎么回事?”随着一声征询的话音,一个年长的宫女从假山处转了出来。她一身简朴衣着,头上也只插了枚银簪,端庄的容貌上透着些许威严,正是王妃身边的大丫环墨歌。
她方才按王妃的吩咐,拿了活血散淤的大内药酒交给呼延二公子的贴身小厮茗砚,刚转过假山,便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巨响,然后闹哄哄的一片尖叫声,以为出了什么事,便紧走几步赶过来,正好看见苏府三姑娘挥手打翠缕那一幕。
“墨歌姐姐,我不是故意的……”翠缕抽抽噎噎道,“我刚才捧了茶壶过来,三姑娘就撞了过来……”
“你这死丫头,居然敢说是我撞的”苏丽华一闻此言,顿时叉了腰,指住翠缕的鼻子骂了起来,“你这死蹄子少诬陷我,分明是你自己不长眼睛……”
“三姑娘”墨歌正色道,“这里是南昭王府,府里的丫头犯了错,自会有人教训,不敢劳烦姑娘动手再说,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姑娘说下人们诬陷于你,即是说,王妃管教无方,纵容下人们胡为非为,害你受委屈了?”
墨歌一番话说得不亢不卑,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苏丽华。苏丽华脸一红,待要反驳,旁边站着的范明霞忙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下去。
众人眼中雪亮,这件事本来就是苏家三姑娘先撞了人在先,强词夺理下去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墨歌不再看她,转身厉声道:“翠缕,你还在磨蹭什么,赶快把这里打扫干净,别扰了姑娘们的雅兴”
翠缕慌忙爬起来,拿来扫帚拖把,把地上的水渍和破碎的瓷片扫走。
墨歌也不作停留,径自往看台方向去了。
苏丽华颜面顿失,气咻咻地坐在藤椅上直喘气。
徐华筝这才回过神来,感激地看向刚才把自己拉开的姑娘:“刚才真是多谢姑娘了。”她看看眼前的苏文清,柳眉不由微微皱起,眼中有疑惑,“姑娘看起来面生得很,想必是第一次来这里?”
苏文清含笑点点头。
“不知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徐华筝斟酌了字眼问道。
苏文清笑笑,正待要说,就听到一个人挨了过来,很“亲热”地揽过她的肩膀,同一时间,一声极尽娇媚的声音响起:“华筝姐姐,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这位小清姑娘,说起来还是苏三姑娘的妹妹呢。她呀,是富贵珠宝行的苏老爷的亲外甥女,今年才认回来的。”
徐华筝便笑道:“原来如此。方才我还琢磨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坐在那边,温柔娴静,气度不凡的,一定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姑娘,这回还真是被我猜中了。”看向苏文清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亲切。
苏文清敛了笑容,眼角余辉斜睨着范家小姐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玉手,若有所思。
那边,苏丽华狠狠地瞪了范明霞一眼。
范明霞飞快地朝苏丽华眨眨眼睛,转向苏文清时,已换上如六月天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华筝姐姐,你不知道,这位小清姑娘,本事着呢。有着一手种蘑菇的绝活,在扬州城城郊还开了一个大大的蘑菇园呢。”
众人一听,“哗”的一声,齐齐把目光聚集在苏文清身上。这声“哗”声,当然不是钦羡与敬佩,更多带了不屑与鄙夷。在这个时代,哪个名门闺秀会去伺弄蘑菇的?那是乡野粗俗的女子为了生计才做的事情。
苏文清坦然地淡淡笑着。难怪这个范小姐怎么突然一下子对她亲近起来,原来是寻了机会取笑于她。她从来不认为种蘑菇是一种低贱的职业,比起那些整日呆在深闺之中,无所事事,只会像莬丝草一样倚仗爹娘、依仗夫家存活的人而言,她这样活得有自尊多了。
“哦,对了,我怎么忘了呢?”范明霞又再次飞快地朝苏丽华眨眨眼睛,“我听说,小清姑娘读过书,也是写得一手好字的,今天就让我们大家见识见识如何啊?”
苏文清有些错愕地望着身边笑靥如花的范明霞。那冷漠高傲的眼神,含着讥讽,分明是想给她难堪,看她的笑话。
这位范小姐,几时看过她写字了,又如何会说她“也是也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她们只不过见过几次面而言。
迎上苏丽华投过来似笑非笑的眼神,苏文清瞬然明白了。苏丽华写得一手好字,在坐的恐怕无人能及,范明霞存心这样说,无非是想让自己在苏丽华出丑,做她们玩笑的乐子。
而自己,又怎会遂了她们的意,让她们的阴谋得逞?
当下微微一笑,也不推辞,行至当中的方桌前,伸手就要取笔架上的毛笔。
忽然,袖子被人轻扯了一下。苏文清回头,见不知何时,徐华筝已经跟了过来,正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她。
刚才,听了范明霞的介绍,徐华筝知道,苏文清这个富贵珠宝行的苏老爷的亲外甥女,不过是一个乡下丫头,是一个专种蘑菇的。乡里姑娘当然比不得城里的姑娘,能认几个字就很不错了,哪能像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官宦小姐一般,整天学琴,下棋,练书法,画画,悠闲度日。因着刚才苏文清帮了她一把,这个时候见她遭人为难,便起了替她解围的念头。
第七十三章龚政明细说狂草传人
“我来。”徐华筝轻声道。好歹她也在知府大院里呆了几年,闲着无事的时候也练练书法,写得不出彩但还是可以一看的。
苏文清感激地朝她笑笑,摇摇着,低声道:“多谢姐姐,没事的,我自己来就好了。”
见苏文清执意要自己写,徐华筝还想说什么,那边,范明霞拉了苏丽华围了过来。她也不好再坚持,就退到了一边,只是,眼眸中,又多一层担忧。
她即使反应再迟钝,也看得出来,今天,姓苏的和那个姓范的姑娘,是铁了心要捉弄这位小清姑娘的。
苏文清取下毛笔,蘸了墨汁,看着眼前摊开的白纸,垂下眼帘,凝神片刻,写什么好呢?
乍一看到苏文清握笔的手,苏丽华愣了一下,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念头:难道这个野丫头真的会书法?转念一想不大可能,但再看到苏文清从容的神情,又让她惊疑不止。
“小清姑娘,你还在犹豫什么?快点写啊。不会写是不是?那就说不会啊。看,墨汁都洒到纸上去了。”范明霞讥讽道,指指桌上的白纸。
果然,在苏文清凝神的时候,一滴墨汁不经意地落在了纸上,给洁白的纸张染上了一个污点。
四周顿时一阵大笑。
苏文清神色淡然,丝毫没有被一滴墨汁影响到,就是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张嬷嬷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喊道:“小清姑娘,小清姑娘。”
苏文清脸上浮起笑意。这个张二花,真够磨蹭的,怎么这个时候才送信进来?
追书却不停,等张嬷嬷行至跟前,苏文清也一挥而就,留下一纸狂草,引得众人窃笑不已。
“张嬷嬷,找我找得这么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苏文清搁下毛笔,故作惊讶道。
张嬷嬷走得急,连喘了几口大气才说得出话来,“小清姑娘,你快回家看看,刚才张二姑娘在门口说,你母亲突然病了。”
“啊”苏文清一脸的焦急,“张嬷嬷,你前头带路,我要回家。”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张二花居然能支使南昭王府的张嬷嬷跑得气喘吁吁的,想必花了不少银子。
“小清姑娘,怎么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走啊?”范明霞伸手要去抓苏文清,被她巧妙地闪避开去。
苏文清也懒得跟她计较,跟着张嬷嬷急匆匆地走了。
范明霞还待要追,徐华筝忙拉着她,笑道:“范姑娘这会子就别为难她了,她孝心可嘉,急着赶回去探望母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范明霞这才收住脚步,冷哼一声:“今天算便宜了她。”
踱到方桌前,看白纸上一片浓浓淡淡的涂鸦,冷笑一声,转过头来苏丽华道:“你这位妹妹脑子也转得够快,惦量着自己的字见不得人,就糊弄出这些乱草似的东西来糊弄我们。”
孟秋苇点点赞同,端起一杯香茶,呷了一小口,用丝绢擦了一下唇边,方道:“写得这么缭草,谁看得懂啊。”
苏丽华走过来看了一会,只辨认出最左侧的题目“长安古意”。“好像是前朝卢照邻的诗。”
“你们在吟诗作乐吗?怎么谈到卢照邻的诗去了?”一个温文儒雅中年男子呵呵笑着,自游廊那边踱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执了枚折扇,眉宇间矍秀空灵,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俊雅。
“龚伯伯。”苏丽华和孟秋苇齐齐叫道,眼睛却瞟向了中年男子身后那位少年。
白衣少年似乎对于这种注视的目光已经司空见惯,云淡风轻地笑着。
来者正是龚政明和呼延廷玉。一会儿的功夫,这个呼延二公子就换上了另一套衣衫。
“苏丫头,你们在看什么呢?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说什么看不懂的……”龚政宇笑着问道。
“刚才一个野丫头说自己会写字,就写了这么一幅字迹出来,满纸潦草,跟乱麻似的,谁看得懂啊。”范明霞指指方桌上的纸,示意龚政明去看,“龚伯伯,您是翰林院的大学士,您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好好,让龚伯伯看看。”龚政明含笑着踱到方桌面前,随手拿起了满纸狂乱字迹的白纸,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便敛去,露出惊讶的目光来。
“是前朝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龚政明慢慢吟诵道,“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凰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眼中的惊疑越来越深,双手不知不觉地把白纸拿起,细细观看。而呼延廷玉闻听龚政明口中吟着的诗句,猛然心中一动,也把目光投到了那副字迹上。
满纸的狂草,粗看茫无头绪,杂乱无章,但细细审之,却发觉所有的字体均一气呵成,始终一贯,保持一种气势,摈弃妍美、纤弱的病态,而产生一种岩石压顶之感,使观者感到一种凌厉的“利剑锋芒”之势。
苏丽华看得讶然:“龚伯伯,你看得出来,这些字体……”
“这是前朝张旭的狂草书法。”龚政明慢慢道,眼中现出惊喜的目光:“但是,书写之人又在张旭的书法造诣上延伸出去,有了新的拓展与完善,”他指指纸上的字体形状,“这草书虽狂虽草,但不失法度,一点一画,皆有规矩,给人一种强烈的美感。”
然后,龚政明低叹一声:“当今世上,能有如此造诣之人已经不多了。我有一昔日同窗好友,就有这般造诣,只可惜……”他住口不说,神情间却有些惋惜。
他的那位同窗好友,也算是当世的一名狂生,看不惯官场的种种所作所为,竟然挂冠而去,寄情于山水之间,却也自得其乐。
如今与他的书法酷似的字迹竟然出现在扬州城的南昭王府里,想必那位众人口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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