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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人总是觉得来时的路比去时的路要短些。还没等阿梅将这场漫无目的的谈天结束,马车就停了下来。阿梅将佛珠套在自己手上,听着外头的动静,没一会儿廖忠的声音就响起,“阿梅,先生唤你过去。”他扬声应了一句,轻轻拍了拍林微的肩膀就开门跳了下去。
林微随在阿梅身后也下了马车,山脚下光秃秃的院子里亮着一盏灯,兰竹菊三人将房门反锁静悄悄地呆在里面,只在半圆形的窗中幽幽透着一两点光。另一侧是阿莲之前住的屋子,漆黑一片,褐色的房门紧闭,门口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其他的摆设,就像这里从未住过人一般。
那个热烈的、明艳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不知在燕春院是否还能那么鲜活。
林微回到房中,也不掌灯,就着夜空中一轮圆月看着自己的手。纤细修长,细嫩白净,周师曾说这双手天生就该拿笔。
执笔绘山河,山河多锦绣。
细白的手指向掌内蜷缩,最后捏紧成拳狠狠砸向桌面,却又在离桌一掌的距离停住。那些年在苍林关,他连稍微重点的东西都没拿过,周季悯见他拿起刀都要夺下去,就怕伤了他的手,他又怎能如此作践自己。
皎洁的月光下,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看着掌中每一道纹路,一条弯曲的长线自指缝起,没入手腕又消失不见。他嗤笑,明明是个最无足轻重的人,生于微末,也将没于微末,却有着如此长的生命线。
席征摆摆手让赵三别跟着,独自一人伴着月色踱步进书房,见着桐木雕花的桌上一个卷轴静静的躺在月色中,嘴角微微勾起。
他心情愉悦地打开卷轴,透过月色细细端详,嘴角渐渐变得平直,眉头皱起。
只见那原本高洁的圣山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座普通山峰,画面整洁却无韵味,细看那云雾像是变成了云朵,板正地围在山腰。他手指在画上摸了两下,指尖黏糊,那青色像是追着指尖跑,分明是幅新画。
席征抿唇将画卷合上,出门冷脸叫赵三唤阿之过来。又叫周文白送来服侍他,此时远远站在的门外的小厮抬张桌来,摆些纸笔上去,瞅着空中圆月等着。
赵三提人不比坎字门那些斯文的,找到林微就提着人往书房赶,林微见着他冷冰冰的模样心道怕是那画被瞧出是新作了,心下一紧,默默的跟上赵三的步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现在了笔箸轩。
为着席征随时习武,笔箸轩前院有一整片空地。此时空地正中间摆着一张梨花木雕龙矮桌,桌上放着大小狼毫四支,端石青砚一台,青、白、黑三色颜料各一碟,青花瓷笔洗一个。
赵三将林微按在矮桌前跪好,席征站在正厅廊下冷声道,“画座山来。”
林微跪坐于桌前,听到席征的话抬头朝着廊下立着的人看去,却只在青石台阶两旁昏黄院灯的投影里看见个黑漆漆的人影。他重又低头看向桌上物什,突然有些想笑,想来上八门大抵是相通的,那年周季悯瞧见偷偷在地上画画的他,要他在纸上做出一幅给他看的时候,也是摆了这样一个案几,就连摆的位置都无甚差异。
他将面前画纸展开,透过两旁立着的宫灯看到上面点点缀着些许银光,画纸入手紧实不易破,竟是连周季悯都难得几张的银花纸。
原来不止王上与平民,连这有着泼天权势富贵的上八门,也是分了层级的。
他心中苦闷,以清水将呈粉末状的颜料化开,执大狼毫在画面上挥洒,又用小狼毫轻轻勾勒。他本善绘河山,却又记得不能画的太好,以免如那红汀一般压了主子的威风,只控制着多出些错。
等那高山起,云雾飘,他又狠狠心在山上填了两笔杂乱的线条,在那云雾上填了几笔重彩才放下笔,垂首等待。
一旁赵三见他放了笔,上前拿走画纸,展开在席征面前。席征看了眼新出的画,又将手中画卷展开,只见两山云雾间虽有些许不同,但意境却无比雷同。他挥手让躲在远处的小厮抬着火盆上来,将手中画卷往里头一扔,冰凉的眸子看了眼低头跪在案前的奴隶,冷声道,“打。”
林微听到席征的命令一动不动的归在原地,任由赵三将他揪起按在冰冷的石板上,又将他双手绞起按在脸前。林微抬眼看到自己的双手,终于有一丝慌乱,挣扎着想将手藏在胸前,却被按的更紧。就在他奋力挣扎地时候,廊下席征突然出声,“等等。”
赵三听到命令立刻将手中已经高高举起的长棍放下,抬头看着席征。席征踱步拾阶而下,就着昏黄宫灯看向地面上那双手。那手白嫩修长,执笔像带着千军万马,扣地又像是白玉生于埃尘。他不知怎得就想到了方才在房中看到的皎洁月色,与这双手倒是相配。
“别打手。”他又下令,掌心向下一挥让赵三开始动手。
欺瞒主上,按照军规来说是要乱棍打死,他瞅着那双手突然改了主意,那就打一百军棍,以儆效尤好了。这注意还没定,那头赵三一棍下去,趴在地上的人就呕了口鲜血出来。
席征有些莫名,军中多有士兵犯错,日日都有人领了军棍惩罚
', ' ')(',多是二十棍起,打完之后还能跪地谢恩,这一下就倒地吐血的倒真少见。
思索间赵三又是两棍下去,林微觉得腹中剧痛,怕是内脏都要破裂,喉头鲜血涌出,浑身失力趴在地上,双眼失了焦。
还没等席征想明白这奴隶怎得这么快就吐了血,门口就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子端,且叫赵三等一下。”
赵三闻言愣了愣,抬头看向席征。席征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周文白挥了挥手示意赵三停下,等着人走到他面前一脸无奈的瞅着他说,“且借一步说话。”
席征点了点头带着周文走进书房。周文瞥了眼地上正燃烧着的画卷扯了扯嘴角,微微向后偏头示意跟在身后的阿梅停下,跟着席征走进去关了门。
周文心情着实是有些复杂。早些时候他回了观雪堂,却见本应准备着为他沐浴更衣的阿梅双手举着他的九节鞭跪在房中,一副听他发落地模样。
这些年惩罚阿梅很多次,阿梅主动令罚倒是极少见。他有些莫名问了句怎么了,阿梅立刻端着鞭子叩首,只道自己在那马车上想喝杯茶,却不留神将茶水泼了出去,毁了大将军的《冈仁波齐》。惊慌下阿之出面说自己也曾见私塾里先生画过几笔画,就央了碧音拿了顾三公子的笔与颜料,又照猫画虎描了一幅出来。回到府中自己实在是心中有愧,不敢欺瞒主子,便自己主动前来领罚,只愿主子将他狠狠责罚一通丢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好叫他不要再出现于人前丢了坎字门的脸。
周文听了这番话先是有些讶然,阿梅做事最是谨慎妥帖,竟也能出这种岔子。再一看他细瘦的胳膊上皆是鞭痕,便道许是前些日子打的重了些,还未养好,这才能撒了水。他本想着随意罚两下算了,却又想到两个奴隶画的画能有什么好?以席子端的眼力,必是一眼就能看出与知微先生的不同。军中人做事喜用军规,别是直接把那阿之打死了。死了就死了,于他也没什么,只阿梅这一个馒头就能记十年的性子,若是死了,怕是这阿之要在他心里留一辈子了。
他的东西,怎能将旁的人放在心中日日咀嚼,当下也不管怎么罚了,带着阿梅就赶来了笔箸轩。
席征听了周文说明缘由,一时间未说话,周文见了面色不变,心中却有些焦急,笑道,“别的也罢了,阿梅我自会带回去好好调教,之后再寻你一幅知微先生画作当赔不是。你那阿之,若是真觉得不可用,便送去燕春院罢,我再叫那昙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送来与你挑选。”
话里话外就是让席征别把人打死了,要是他打死了阿之,周文也不好让真正的祸端阿梅安然无恙地呆在观雪堂。
“他倒是硬气,都起不来身了,也没说阿梅这一层。”席征开口唤了赵三进来,让他送阿之回屋歇息,再请府中大夫过来为他医治。
周文笑着摇了摇折扇,听到阿之没说阿梅的事眸光闪了闪,和席征道了别出门,叫阿梅跟着去照顾照顾已经昏迷不醒的阿之,招手叫廖忠过来拿一块靛青颜料去艮字门为顾三公子赔个不是。
廖忠领命前去,周文看着廖忠的身影眸色暗沉。他有些焦躁的快步回观雪堂,寒着脸等了又等,待得廖忠回来回话说顾三公子收了东西,只说阿梅也只是无心之失,万万不要为了一块颜料就大动肝火。这才舒了心让廖忠叫阿兰过来守夜,慢悠悠地回了屋。
这厢阿梅将林微的衣物除去,将手中大夫吩咐擦的药粉慢慢地抹在后背皮开肉绽的地方,见着林微紧锁的眉头慢慢展开才舒了口气,拿起一旁熬好的药汁喂与他喝下。
林微在半昏半醒间闻到一缕梅香,闭着眼口中含糊着念叨,“阿梅……阿梅……别管我……你别管我……他知晓了定会打死你的……”
阿梅闻言轻轻拍着林微的肩膀安抚,让他安下神来。见着林微又一次陷入昏迷,才轻声道,“不会的,别担心。先生心悦于我,不会下重手的。”
艮字府碧涧流泉。
顾锦送走满面笑容的廖忠,叹了口气叫碧音关门,无奈的说道,“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也该改改,这次有阿梅担下,大将军不会对你怎样,下次若出了事可怎么办才好。”
碧音一屁股坐到顾锦身侧,趴在他身上撇着嘴道,“这次是真的不小心嘛……阿梅会不会被责罚?还有阿之,若是被一怒之下赶回赎罪山可怎得是好。”
“阿梅打小就跟着周文白,自是不同于一般奴隶。前些年有个不长眼的王上不认得阿梅,醉了酒摸了把手,回到家没两月就不明原因暴毙身亡。为了幅画,周文还不至于下什么重手。”顾锦揉着太阳穴没好气地说。
“阿梅我自是没那么担心,可那阿之在大将军身旁不过月余,大将军最是冷情,若……”碧音抱紧了顾锦的身子,带着点淡淡鼻音说。
“眼见着阿梅要保那个阿之,你还担心些什么?”顾锦摇了摇头,“坎字门周文白放在心上的人,就算是个奴隶,也比门第低些的王上要有本事的多,他打定主意要护着的人,怎会救不下来?”
碧音这才放下心,“所以阿梅说什么我们应了就是,总归阿梅心善,从
', ' ')('不害人,我们也无须担心。”
“嗯。”顾锦点头,而后又叹了口气,“今日的事若无阿梅帮你担了,我想要救下你,估计要……”
还未等顾锦话说完,碧音便从他身边跳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他说道,“公子,您别救我,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事,您千万别救我,别叫我连累了您!”
顾锦温柔地看着一脸焦急之色的碧音,缓缓道,“我本就是个名不副实的贵人,卑贱之身却披了个锦袍,若是连你都救不下来,那些恨我入骨的人便更是得意了。”
碧音闻言跪在顾锦身侧,恨恨道,“公子才学艳艳,是顾家先人惊于您那一笔草书硬是收您做义子,不是公子您求来的。可恨先人早逝,累得您被这般作践,连字也习不得了!”
“不过是个平民,却一朝得势,若是我过的好些,叫那些稍有才学的平民们纷纷效仿,那些家世地位稍低些的王上们怎么不恐慌。只见顾辰如何对待红汀便知晓了。”顾锦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浮上一抹悲色,“只恨我明白的太晚,才连累族中父老皆被人寻了错漏出来打为奴隶,又借着祭祀之名全部斩首,一个活口也不留。”
碧音跪在地上将头枕于顾锦膝上,“公子,不是您的错,您别多想。”
“不知母亲在地下是否日夜唾骂于我,只顾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害了全家老小。”顾锦哽咽出声,双手紧紧揪住身侧绒毯,又抬头问,“听你说,那个阿之望着不像是寻常人?”
“对。”碧音仰头道,“那作画的模样,我一看就知道不像是随意学的,倒像是个练家子。尤其是拿笔的姿势,我瞅着与坎字门那位有些相像。”
“周文白么……”顾锦沉思半晌,道,“你且多同阿之走动走动,此次承了他的情,遇事也多帮衬着。”
“会的。”碧音趴在顾锦腿上奶声奶气道,“我要和阿之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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