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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盘腿坐在帐篷里,看着玛吉拉从门外端进来一个大盘子,上面隔着一张比盘子还大的馕饼,外头格桑正拾着牛粪往火堆里扔。
拉巴坐在林微左手边,给他演示馕饼该怎么吃,“喏,先把硬了的馕烤软了,然后这样掰成小块,泡在热水里,或者肉汤里面,哎哎哎,你你掰得也太小了,这一泡就全没了!”
林微手里拿着半个手掌那么大的饼,掐下来两个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坨,听着拉巴的叫喊声,倒有些手足无措。
老大达瓦就显得沉稳许多了,“拉巴,别吵,这饼掰大掰小有什么要紧,能吃就行。”
拉巴不服气,“真汉子就要大口吃饼!”
老二米嘛嗤笑,“做个真汉子,没脑子也是白搭。”
拉巴猛地跳了起来,“谁说的!二哥不许浑说!”
林微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颤,瞧着倒像是个受惊了的兔子。
许是见多了拉巴这种成天叫嚷着要做真汉子的男人,格桑颇有些喜欢这个不怎么说话瞧着文文弱弱的新哥哥,见林微脸上露出不适应的表情,砰的一声将手中端着的肉汤搁在炕桌上,“拉巴,你小声点,手舞足蹈地,小心打翻了碗!”
“我……”拉巴觉得这顿训真是挨得莫名,瞥见林微一副受惊小媳妇般地表情,一脸嫌弃道,“阿武,你怎么回事,怎么成天占占克克的,像什么样子。”
战战克克是什么?林微有些莫名,茫然地抬头看比他小了不止一轮的拉巴。
“战战克克是个啥?”格桑倒是先开口问了,一把扯过拉巴的衣服将桌上溢出的肉汤擦干净。
“哎,别用我衣服!马上要南下了,没得洗!”拉巴又是跳脚,“战战克克,着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这次去福叔哪里新学的词,你们看,占,占,克,克……”
林微低头一看,拉巴用小萝卜一般的手蘸着肉汤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战战兢兢”,“战”字少了一瞥,“兢”字多了一瞥。他抬头欲言又止地看向兴奋的拉巴,却听围在桌前的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哦,战战克克是啥意思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拉巴一脸自得得模样,清了清喉咙,指着林微道,“喏,他现在的样子就是战战克克。”
这就完全是误人子弟了。
林微默了默,觉得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让少年难堪,不忍地撇过头去,一边拿起桌上的茶缸小口喝水,一边听这位小老师给自己的姊妹教学。
“你们看我,做什么都有劲,知道这叫什么吗?”
“叫什么?”“叫什么?”“叫什么?”
“这叫龙马精神!”
噗!
林微一口热茶就这么喷了出来,拉巴急忙跳开,“阿武!你这也太弱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就算了,咋喝个水都能呛着呢?”
格桑伸手狠狠敲了一下拉巴的圆脑袋,“说了,要叫三哥,成天呼名唤姓的,像什么样子!”
拉巴还想再说什么,看到姐姐一脸严肃,只能不情愿地坐回炕上,嘴里还嘟嘟囔囔,“我才没有这么弱的哥哥。”
格桑耳朵极灵,闻言作势要打,拉巴刚一躲,玛吉拉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羊汤走了进来,“格桑,快分了肉汤。”
达瓦和米嘛也依次站起了身,将碗摆在桌子上,拉巴去一旁桌子上把早就煮好的粉条端过来用手分到碗里,放到林微面前的时候想了想,抓了其他人的两倍多,“你可得多吃点,真是太弱了。”
“这……这如何使得……”林微急忙婉拒。
拉巴已经英气初显的眉眼一皱,“你说啥呢,我咋听不懂?”
眼瞧着这粉条已经从碗中溢出来了,林微无奈,“我说,我食量不大,吃不完的。”
“哦。”拉巴不满地看了林微几眼,将碗中溢出来的那些收拢到达瓦的碗里,“那大哥多吃些。”
一家人都在忙活着,只自己干坐着,林微逐渐生出几分不自在来,起身想要帮格桑分肉汤,格桑见状立刻道,“三哥你坐着就好,你身子还没好全,别乱动。”
三清真人带来的药有奇效,他的腰伤已经好得差不多,那枚圆圆的奴印也只剩了不到一半,伴着那狰狞的伤口,不仔细瞧还以为是被什么给烫伤的。至于左手臂,现下只是有些软,却也不怎么影响平日里的活动。那格桑这么说,的确是照顾了他的面子,也确实是觉得他帮不上什么忙。
一个人将四个孩子拉扯大,玛吉拉何等心细,随便一瞥就发觉了林微心中郁郁,喝了两口汤道,“阿五,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总瞧着像是不大痛快。”
达瓦点了点头,“瞧你整天也没个笑脸,是怎么回事?”
“对呀,你可是思念亲人了?”格桑一边嗦着粉条一边道。
几双眼睛都瞧着自己,林微一时也推脱不过,梅山上那场大雪又浮上心头,他口中含着软糯的粉条,明明鲜香无比,却仍觉得味同嚼蜡。
“我……前不久失了家人,他走的荒唐,
', ' ')('连一具囫囵尸首都没留下,被烧尽了。”他沉痛道。
“全部都还给冈仁波齐了?这是好事啊,阿爸也是这样,上师说每一块肉都被秃鹫吃了,一定能够回到冈仁波齐。”格桑开心地说。
林微不懂为什么谈到亲人的逝去,格桑能够如此坦然,而他,从周季悯到林伯仁再到阿梅,每每回想,都痛心疾首。
“格桑,别打岔,让阿五把话说完。”玛吉拉用手拍了拍格桑的。
“他走的突然,也……烧的突然,连一个念想的东西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林微右拳渐渐捏紧,悔意涌上心头。那日他浑浑噩噩,竟未曾想要留下些什么,就那么全烧了。
“他留下了。”玛吉拉肯定地说。她用手轻点林微的心口,“他在你这里留下了最珍贵的东西。”
这种道理林微怎会不知,他低头郁郁,“可我总会忘,十年,二十年,我总会忘。若我忘记了他,就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了。”
“那……他最后有没有说什么呢?阿爸最后的时候对我说,要照顾好阿妈和弟妹们,我日日想着念着,就不会忘记阿爸。”达瓦拍了拍林微的肩膀,沉稳地说。
说什么了呢?在那个染着鲜血的夜晚,阿梅说了什么。
“他最后,要我帮他保守一个秘密,不要让旁人知晓。”林微咬牙,“可就算他不说,也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在意那个秘密。”
四兄妹莫名地面面相觑,最后拉巴忍不住了,“你这是什么话,要是真不会有人在意,那人就不会要你保密。”
“他本就是思虑周全的人,况且……”
林微话还没说完,就被拉巴打断了,“我说你怎么想这么多呢,他说了让你保密,那肯定他自己知道这东西是要保密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是啥吧,你直接照他说的做不就完了?每天睡前对着冈仁波齐说一句‘我要保密’,醒来后再说一句‘我要保密’,每天都记着。十年二十年,你都不会忘记他。”
林微怔住,半晌突然笑出了声,“你……”
格桑忍无可忍,指节弯曲朝着拉巴额头狠狠弹了一下,“你闭嘴吧!”
拉巴哎呦一声叫了出来,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叫喊,“干嘛,我又没说错,你每天这么喊着,绝对忘不了!”
米嘛也用手扶额,敲了敲碗,“你快吃你的粉,你以为是念经呢,每天念着。”
于是一家人安安稳稳围在一起吸溜吸溜地吃起了粉。林微左看看右看看,终究没能下定决心用手抓着吃,喝了几口汤,用嘴叼着根粉吸进了肚子。
也不知怎么的,在裹着油光的粉条进肚的那一刹,他突然对自己说,“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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