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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长赵定深二十二岁那年,我也满二十岁了,我还没有嫁人。
我成了一个老姑娘。
雍国姑娘嫁人大多在十五六岁,往前推推,十三四岁议亲的大有人在。十八岁之后还待字闺中的,若不是奇丑无比,貌若无盐,就是好吃懒做,名声差的要命,娶回家也只能吃口闲饭。
这两样我都不是。
我是雍国宰相的嫡女,是他正妻——现已引退的上任首辅的爱女唯一所出,皇帝也十分疼爱我,甚至比对他的儿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我至今不能出嫁。
两条缘由,一是皇帝的恩宠在我身,我有个承袭自外婆的清河郡王的封号,就是他给我的一个天大的及笄礼物,所以我不能嫁,我嫁出去,并不是赵玉溶自己嫁出去,而是赵家的滔天权势和皇恩浩荡嫁出去,因此不可随意。
二是……我娘不愿我嫁人。
我娘在嫁给父亲之前,出世做了道姑,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我父亲身上被尘缘绊住的。我娘从前出世的时候,相识的人很少,后来则十分粘人,尤其不舍得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所以不可。
我爹爱她要了命,所以决不允许我出嫁。
我可以拜谢皇恩,但是我更乐意随着我娘,说到底出嫁有甚么好的?于是我这样无所谓的过到了二十岁。
可是就在这一年年初,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平地一声惊雷响,我爹在整个京城放了话——要给我议亲了。
得知这个消息,我错手把手里的青花盏子给跌了,唬了我的侍女雪张一跳。
很快我知道了他怎么说服了我娘,不必多说——议亲的单子上明文写着,若是与我成婚,我的夫君不得新开府邸,而是必须住在宰相府为我新辟的府邸里,并且之后也决不能再纳妾一个,若有一个私生子出,即赶出门去。
这话说的太难听,我简直哭笑不得又无话可说。这哪里是在嫁女儿,明明是招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可是这样,京城的贵子又有几个愿意“嫁给我”?难不成父亲想给我招个哪里莫名其妙的男子做夫婿?
……
……哈哈,开个玩笑。
大概还真有不少。
毕竟我爹是宰相,虽然名声差,但是一直摄政,尤其现在皇帝疲软,流连后宫,夜夜笙歌,三个皇嗣之间又不甚太平,暗藏锋锐,想要巴结我爹的人还少不了。
我娘是个道姑,在她出世清修之前是上任首辅的爱女,嫁给他时自带万贯家私。我是个有封地的郡王,虽然说王夫大概不能涉政,但是可以说是一步登天,除此之外不管是做些什么,都能有个方便。
议亲的事情如同雪花飘,我猜至多明日便会传满京城,怕是一月之内,就连北夷与西戎都会知道这破事,不过这样我倒不再疑心父亲是要拿我的婚事做局,诱敌杀之了,毕竟弄得这样大,如果是故布疑阵,恐怕会开罪我那娘亲。
总而言之,我——的确是要嫁人了。
我倒是不在乎,可是我的兄长明显十分不乐意。
知道消息的当天夜里我刚漱洗完毕,有人便摇一摇帘上的流苏坠儿做铃,然后径直推帘而入,雪张和鸣歧都没有一声警示,于是我知道,我的兄长来了。
我的兄长赵定深较之于我要长两岁,他体量很高,此时进来,微微弓着腰,面上是明显的疲倦,风尘仆仆。
一打眼我就知道,他是刚从大理寺回来,少卿的官衣还没换下来,就先到了我这里。
我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来。
果不其然,他一步上来,握着我的手,开口就有些踌躇地问道:“溶儿,我听说——义父——给你议亲了?”
我心下想笑,不为别的,就为他的胆怯。明明平日里端的威严堂堂,结果这个时候问个问题都要以听说开头。
这没什么可瞒着,我大方地承认了:“是啊,兄长,画像我已经看过一些,大概就是明日,至多再往后让一日,父亲怕是就要为我引见我中意的男子了。”
赵定深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他眼中见红,握着我的手的力气也逐渐加重。
我抽出一只手来,和缓地拍拍他的手背,有些怜惜地冲他微笑了一下:“别这样,兄长,别这样。你明知道的,就算是我永远没有王夫,父亲母亲也不会让你同我成婚,皇帝也绝不会同意,而且——”
“你自己,也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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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赵定深并不是我亲生的兄长,甚至于说,他根本不是赵家的人。
在我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一直在朝中与我爹分庭抗礼的右丞相申正威进谏皇帝求清君侧不成,拔剑要直接结果了我爹这“奸佞小人”,结果却失手杀死了御前的大太监,随后下了大狱。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怎样,毕竟虽然是皇帝爱重的阉人,又怎么能比得上一位丞相?押上一阵、罚俸,谁都能想得到这样的处理方法。我还记得当时爹爹下朝回来,有些无语的啧了一声,说
', ' ')('着“我拿那些太正直的人,真是没办法”。
可是事实证明,就算是我爹这样多智近乎于妖的人也没办法想到,就紧接着,申正威的大儿子带着百来个家兵搅起了一股动荡。
简直是一直被人推着往前走嘛。他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他爹要被处以极刑的无稽之谈,又“偶然”知道了是谁劝他父亲清君侧……
申正威算是清流半路出家,名声不太差,但是树敌并不少几个,于是一次身为人子的反抗转瞬之间变成了蓄谋已久的反叛,就连朝堂之上两位丞相的干戈,也变成了申正威刺杀皇帝的掩饰。
天子脚下火光亮了两个夜晚,第三天才整理成折子递上,早朝时皇帝拿着折子看了又看,随即怒掷于地。
臣子皆跪,口呼“圣上息怒”。
我们这位当年还算不上十足十昏聩的陛下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紧接着就是龙颜震怒,血流漂杵。
其间乱七八糟不必多提,结果很简单——我爹带军平叛。只一周,申家树倒猢狲散,十二岁之上男人皆尽斩杀了,十二岁以下的则与女眷归在一处,直接入了教坊司,或为官妓,或调教为乐人奴仆。
申正威的大儿子当场就被禁军杀了,他的小儿子才十岁。毕竟是嫡子,照理来说虽然年岁不到,但是也绝没有留他一命的道理,可是有恨申正威咬牙切齿的那人,故意请命留下了他,——不必误会,没有一点好心思。
他留下这个孩子不为别的,只为看一场好戏。
八岁那年的某一段时间,我觉得无聊,日日郁郁寡欢,于是我心大的爹娘带我去了那个地方——我第一次见到我如今的兄长。一个孩子,生活骤然天翻地覆,脸上尽是疲倦。他细嫩的手脚都捆着锁链,嘴唇干的发白,身上遍布着勒痕和其他青紫的痕迹。
我固然家门显赫,但是没有出事之前,他家也同样不差。当然了,申正威清流出身,为人自然恪肃恭俭些,但是又怎么可能与如今这个地步相提并论?
他对面是同样被圈着的一只小虎。说是小,其实也有倍于他大。
嗯,没错,就是斗兽,小孩与小兽,生死简直不必说。
我娘对这种事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她只把玩自己着身上的流苏,我当时刚刚跟她学了吐纳,看到这个孩子,心里一动,忍不住翻身下了斗场。
——后续不必多说,直到今日,我娘有时还因为这事责我莽撞,在断续的惊呼声中,我娘一手擒了那张牙舞爪的小虎,另一只手食指屈起,狠狠在我头上敲了一记,问我:你干什么?找死来?
头有些痛,不过我不太在意,我只盯着那个小孩,他迟钝地抬头看我,眼里除了茫然和即将逝去的仇恨什么都没有。
我想: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死了吗?不知道那只小虎也是独一的猛兽,撕开他的脖子会像是撕开棉花与锦帛吗?
我真好奇。其他的东西在哪里?悲哀呢?恐惧呢?落差所带来的痛苦的思念呢?
我一直记得他娘,那是个着名的美人,因名字中带一个“花”字,时众人赞曰此花开时百花杀。
若光听名声或许以为这是个张扬的女人,实则不然。我们赵申两家关系不怎么好,但是女眷总难免要在年尾宫宴上碰面的,他娘最喜欢披兔毛攒银丝大裳,穿鹅黄色的衣服,只绣几朵菊花和一只雀鸟,上面唯一贵重的就是缀雀儿眼睛的宝石,细小的一颗。
她说话声音温柔和气,时常笑一笑,笑起来有种天真动人的美丽。
这种女人,你即使不喜欢,但是也绝对很难心生讨厌。
我见过她在宫宴上吃一块点心,又吃一块山楂糕,也见过她在夏宴夹一点冰镇的西域进贡上来的露兜子吃,被酸的不停皱眉,见过她带着一个小侍女走到一边去,抱着她年幼的儿子,一只手伸在池水里拨弄金鱼的尾巴。她给我的印象总是那样很可爱又娴静的,我想对她儿子来说也差不多,毕竟我每次见面,他就是那样沉默又愉快地牵着母亲的手。
可是她也死了。一根白绫,吊在了美人的绝路上。我娘听说这事后只是捏了捏我的脸说,如果我死,就一把大火烧了这地方。她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笑容,对我说:“溶溶,你也得跟我走,娘不舍得你呀。”
他的娘亲舍得自己的儿子吗?舍得这个孩子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吗?
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我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答案,我想有更多的时间来探索。
我对娘撒娇说,我想带他回家。
我娘想了想,看看我,看看那小孩,再看看我。
我爹在上边一直坐的很稳,只有这时候才把茶水放在一边说:阿云,难得她喜欢,就弄一个呗。
我娘转过头去又看看我爹,最后还是看我,沉吟片刻,一锤定音道:也可以。
整件事中,只有申家的政敌最为不快,但是他的身份和我爹相差甚远,唯一能做的事也就是吹吹皇帝的风,让他给这个孩子赐了一个耻辱的名字。
赵定深。
赵,定,申。
', ' ')('他也做不了再多,自此之后,这孩子就在我家慢慢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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