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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不在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这个事实。
床是空的,弟弟并不会突然开门进来,在门后冲他狡黠地笑,或者在别的房间里,再过一会儿看不到哥哥,就会叫起来。
弟弟并不是出去玩了,也不是出远门了。这些对哥哥而言都是很可以接受的,他可以很自然地过着弟弟不在身边的生活。
但是,弟弟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哥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慌,不安席卷了他全身。
他知道这是完全的徒劳,但是他仍然忍不住一个个房间找过去,期望着弟弟会在哪里出现。到处都飘荡着弟弟的气息,生活过的迹象,弟弟不可能就这样消失的。
他甚至打开了废弃很久的那个梦魇般的杂物间,尘土飞扬,空无一物。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曾经把弟弟关在这里,关到死。他跟弟弟讲了,弟弟心疼他梦到这种事,安慰了好久。
弟弟不在了,世间的一切冷意,都再没有人用温软的身体来温暖他,也不会抚平他的悲伤。
他当然也清楚,弟弟并不会真的丢下他不要。甚至于这个局面还是他自己要求来的。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想,弟弟在自己到处找他的时候也不肯出来,是不是在伤心和生气呢。
他打开了房子的大门。
门外是一片虚无的空白,不在物质时空之外的空白。
他走了出去,房子在背后消失了,它所承载的一切记忆也随之消失了。
哥哥终于流泪了。弟弟和他如此亲密,早就是无法分离的一体存在。不在的时候,几乎就是挖掉他的心。
然而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
付出如此代价,你想要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
视野变得非常奇怪,他可以自然而然地同时看到所有角度的所有方向,被拓展到无限广阔的全知。
他看到了宇宙,说不清它的大小远近。它只是看起来的那么大,看起来的那么远,无法衡量和描述。他看到了无数个宇宙,像无数彩色泡泡一样,因着风景的展示而不断变幻闪耀,既是永恒的,又是一瞬的。它们并不重叠,也并不并列,只是存在。似乎静止不动,又似乎在不断聚集和散开,令人眼花缭乱。
没有弟弟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他触碰到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他也许还会有同样是父母血肉所出的弟弟,有妹妹,一个或者两个或者更多,每一个都衍生出分叉的故事。他不想了解那么多,他想先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起源。
他是父母的独生子。他们是商业联姻,完成了任务后,便又各自分开,如同只有一次交集的平行线。实在地说,这对夫妻关系还不错,可以像朋友和客人一样客气,偶尔也能表现得像恩爱夫妻一样。
对于这独一的儿子,他们自然也是疼爱的。只是那种疼爱的方式和感情,也许并不比逗弄可爱的猫猫狗狗多多少。
他做得很出色,努力得到表扬和赞美,有时候得到了回应,有时候不被在意。
小男孩就这样并不十分美满如意,但也并不被伤害地,普通地长大了。
哥哥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在这样的家里,他确实是幸福的。
父母爱他,尽管表现不多。他独享一切,父母可以做到看起来亲切温柔,只因为他是他们的儿子而爱他。一切如此理所当然,世俗的亲情。
在曾经的家庭里,他是痛苦的。弟弟是他痛苦的根源,但后来也是他的救赎。他曾经遗憾于自己的痛苦,一方面迁怒弟弟,但内心更深处,他一直是努力想为弟弟开脱的。
想说,弟弟只是自己纯粹的救赎。弟弟是全然无辜的。父母之所以待自己不好,只是因为他们自身的缺陷。没有弟弟,自己只会失去那样美好的爱,而并不会替补以父母的亲情。没有弟弟,父母也并不会爱自己,因为他们本性就是那样冷漠自私的人。
这个故事却跟他说,没有弟弟,你确实是可以幸福的。
你不会被比较,不会被认为废物,不会被忽视,不会因为有人做得比你更好而被压迫,不会发现,父母的心是偏的,你并不会仅仅因为是他们的孩子就得到爱。
故而,可以维持亲情的假象,将一切往最好的方面想,因为没有遇到发现痛苦的真面目的机会。
看着那温馨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看着那个因无知而无忧无虑笑着的小男孩。他本来应该感到治愈和放松。这是他一直渴求的梦想,没有弟弟的快乐。
但是,此时他的心中莫名地难以抑制地难受,充满愤怒和恶意。
他想要冲到那个男孩面前,告诉他说,这些都是假的。
如果你有一个很好的弟弟。他们即刻就会抛弃你如垃圾,你会被挤压走所有养分和阳光,只能在弟弟的阴影中苟延残喘。
你的父母其实并没有看起来和你想象中那么爱你。你目前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没有露出真面目的假象。
他想要撕下这美
', ' ')('好和乐的墙纸假面,看那个男孩也就是自己露出不知所措又难过的哭脸。虚幻的福乐散去,被真实的荆棘刺伤,和现在的自己逐渐重合。
他又即刻惊觉了自己的恶毒,以及愤怒之下的无力。
世间哪有那么多坚定真挚如金子的爱,不过都是种种因缘维持的斑斓泡沫,破灭之后只剩下虚无。
但他并不想要那样真实的虚无。他贪婪地想要汲取和得到生的欢乐,哪怕心知肚明是假的,哪怕短暂。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机会,他当然要选择美满幸福的家庭。即使他心知换一个可能,他们就会表现出另外的狰狞面目。
这就是众生的本来生活。
他继续看下去。
他长大了,风度翩翩,优雅知性,为许多人所喜欢。
他也喜欢过很多人,生活中充满了很多可能。受过伤,也伤害过别人。他和别人都只是凡尘中的普通人,为自己而存在,彼此磨合,彼此冲突,彼此快乐,也彼此不理解。所谓的缺点,常常是对自己而言坦然自若,与人相处的时候,却是咯在别人脚底的砂砾。
人们总是赞扬爱,说它的珍贵,说它的美好。在故事里,它如此神圣,如此无所不能。
然而,就凡夫俗子看来,爱是世界上最廉价,最易变的东西。
如此轻易就能被尘世间最庸俗、最常见的东西磨损掉。
爱的故事,大多以热烈纯净的爱意发端,以一地鸡毛和人的变心离去收场。失去爱的光环之后,只剩下收拾残局的疲惫和路人的冷漠,甚至显得面目可憎。想起来最初的时候,还是很怀念,那么美,那么好,令人心动。只是两个人一路走来,无法只靠爱解决一切问题,万物都开始变质。甚至也许一开始的爱,就是蒙蔽人眼睛的虚幻和错误。
他开始有了弟弟和妹妹,许多不同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者好或者糟,或彼此陌路,取决于关系的经营,性格的不同,发生的事。
他看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种种可能性的故事,逐渐麻木。
他认得出那是自己,也知道那是自己,但发生的一切,却逐渐觉得虚幻,无法感同身受,不过只是别人的电影,纵使他知道那些是真的。它们的颜色在他眼中越来越淡去,不再鲜明如活。
他无法再像正常人那样投入,感觉到切身的呼吸,看待那些只犹如泡影。
那些发生的事,都毫不特殊,淹没在如海之沙中。不过芸芸众生中的爱恨情仇。
他与世界已经有隔阂。有了神的视野,却无法放弃凡人的境界,变成可笑的小丑。
没有真正可以爱的,也没有可以恨的,一切不过如此而已。没有什么是你可以真正把握住,可以相信的。真实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
认清了世界的虚幻,就等于看清了自己无立足之地,无倚靠之实,坠入无的深渊。
而你自己又特殊到哪里去呢。
他忽然懂得了弟弟看他时的怜悯和悲伤。
那时候,弟弟的泪水,也许大部分是为他而流的,知道他会知道什么。
你要求看到的真实,会刺伤你。种种普通人无法承受的世界真相。
哥哥太贪心了。
他被弟弟的纵容所扭曲,无法再像常人那样看待世界。如果说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是时间上的一条线,看到的是一个面。他的反复察看可能性,已经是多维立体的。
选择游戏模式的人,会丧失真实感。这也是代价。
那么,弟弟呢。
他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想要知道弟弟的世界是怎样的。
在这无常世界中,弟弟又是怎么看待和对待那些事的。
于是,他的存在消失了。父母只生下了他的弟弟。
他发现了另一个可怕的事实。
也许,他的父母的存在,这个家庭的种种,仅仅只是为了弟弟的出现而铺垫的。他才是那个异数。
弟弟并不喜欢同这世间亲缘因果扯上关系。因为他这样想,于是当他来时,周围便被设置成了适合他的环境。因为弟弟要降临,所以这个家才被创造成了。
他只是一个来访的客人。
舒适度的富裕,疏远的冷漠与自由,都是为弟弟而服务的。
方便他观察人间,又不至于被打扰,好像坐在暴雨的玻璃屋中。
弟弟的性格还是很安静的,并不张扬。不是那种显耀威压式的权能统治感,更像深水无澜的深渊。它只是在那里,如果不注意它,也许看过去就只是毫无异常的背景。但是当注意到它的时候,越接近,越深入,就越会被它同化,犹如靠近黑洞,被扭曲吸入,光也无法逃脱。
弟弟是漂泊的浮萍。他并不是有目的而来的,不是来主宰,不是来经历和增加知识的,只是到了哪里,便来了哪里。他顺从忍耐,接受着命运,不带欲望,没有好奇也不抗拒地经历着一切。那种疏远感,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他不是有意要观察的,只是既然不是其中一员,就自然而然显得像
', ' ')('旁观者。
他遵循着普通人的轨迹按部就班地生活,按着这里的规矩和知识。但他的存在就注定他是特殊的。
他不是有意想要影响别人的。但他既然存在,就不可能混淆于众生的灰色幻影之中。
他无可置疑地美丽,宇宙规则显现在基因上,显现在基因的显现上,非凡的美貌。但即使没有这肉身的安排,他的特质也仍然是可见的,格格不入。他像是一颗张开眼睛的巨大星球。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不表示,无意愿。也像日月一样无知无觉却巨大地影响着地球一样影响他周围的环境。
他是一种可能,一扇逃离的门,令注意到他的人疯狂。没人能说清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为什么要做那些。那像是一种比生物本能更基础的潜藏于精神或者比理性心智更加深暗的地方的指令,一些更基础的东西。他的存在唤醒了那些,叫人们从尘世并不美丽的幻梦中醒来,千千万万羁绊的命运之线编织而成的织梦网,粉碎于他的存在前。
这样的弟弟,叫哥哥觉得十分陌生。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认识弟弟了,但是当他当真遇到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弟弟时,发现实在过于陌生了。
面对这样的弟弟,他无法走上前去,亲亲他,抱抱他,亲切温柔地问需要什么。
弟弟什么都不需要,他的举止思想在那样的存在面前,如此自作多情到可笑,如同面对空气和镜子一样毫无意义。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包括爱。
在那个世界中,弟弟看向了他。透过时空的帷幕。
弟弟显然察觉到有人在观察他。透过哥哥,弟弟显然也看到了哥哥存在中的自己。对立的两面镜子中不断反射的千层回廊。
弟弟的眼睛很清澈,像水,像镜子,毫无感情的温度和杂质。
哥哥倔强地看着弟弟。弟弟曾经爱上过他,一直很爱他。也许他对于弟弟来说是特殊的。
弟弟移开了眼睛。
他和弟弟是无法交集的。弟弟不要别人,自然也不要他。
他失去了弟弟。
他承认自己的失败,将自己置于这样绝境的虚空地步。
想要这样做的初心是什么呢?忘记了,似乎是一些很可笑而不足一提的想法。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念弟弟。弟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比世界更加真实的真实。
他呼唤的时候,弟弟就应许了。
哥哥不要哭啦,你哭得我都难过死了。
熟悉的温软身躯挤入他空置的怀中,好声好气地安慰他。是熟悉的弟弟。
他抱紧了弟弟,泣不成声。
他不觉得自己如何特殊,但在弟弟未成熟前强行把他揉入世界中,让原本那么高远的弟弟变成爱欲的形状。种种,似乎都是巧合的巧合造成的结果,又像是有更高的命运之手精巧安排,看会出现怎样奇妙的反应。但弟弟都不理会,他似乎更加没必要。
那个世界的你都不理我。
他朝弟弟控诉。
弟弟很无奈。
没办法。我就是那样的,又不是肯定喜欢你呀。
你太过分了。哥哥还无理取闹地嚷嚷,又立刻小了声。那起码,现在喜欢我好不好。
是一直喜欢你呀。所以叫哥哥不要想太多。你看我从来就只要专心享受就好啦。
现在哥哥的疑虑解决了吗?解决了就回去吧。还是不开心的话,可以用我来取乐呀。我等了很久了。一起来做开心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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