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婵,每日不待后宅,早起清晨,洗漱用过饭,往松江棉布行去,在桌前一坐,或做女工针黹,或观唐韵及伙计卖布,或要来账本细看,吃饭吃茶皆与他们一处,伙计们先还不惯,但每至午后,最酷热之时, 林婵命管事张澄,送来菉豆汤、酒酿甜酥酪、冰豆糕及井水浸泡果瓜,给众解暑,立刻深得人心。
唐韵气不顺,拉月楼到后房,低声道:“奶奶每日来此,叫我束手束脚,好生不自在,你可有法,劝她不要来了。”
月楼道:“我婉转提过,奶奶我行我素,不进耳里,你也莫与她冲突,讲到底,她终究是主子。”
唐韵隔帘缝,见买布客在问林婵:“京城的妇人,善装扮,追风尚,不晓现穿的衣裳,流行甚么样式、花色和盘扣?”
林婵答道:“我在京时,官宦达贵所穿,多以红、宝石蓝为主调,喜花鸟纹饰,兴梅花扣、金鱼扣。而百姓以素雅为美,丁香紫、松石绿、浅桃红常用,多结一字扣,或系带。”
买布客问:“听说大人们兴戴一种小帽?”林婵道:“官家显贵大人,穿袴褶,戴四方平定巾,百姓穿盘领衣,裹头巾,确有一种小帽,裁六瓣、八瓣的布片,缝合起来。”
她指桌面剖开的半边西瓜,内里红肉,已被小眉挖空干净,说道:“倒扣头上,和那小帽颇像。”一旁伙计拿起,作势戴头上,竟正合适,围观者皆笑了。
林婵也笑道:“我在京时,原还只是仆役戴,后随船抵达南京,才发现儒生、及品阶低的官儿也戴了,胜在脱卸方便,不用解系。”
伙计道:“这帽可有名否?”
林婵摇头,伙计道:“我可赐它一名,就叫‘瓜皮帽’。”围观者哄笑。
买布客说:“奶奶见过世面,眼光独到,可否替我挑几匹布来。”
林婵站起道:“我只指点一二,拿大主意还得你自己。”
买布客道:“那是自然。”
唐韵看得五味杂陈,心底不是滋味,也不理月楼,也不往前边去,从后门出了,坐在踏垛上,看墙角栽了玉簪花儿和萱草,迎风摇曳,煞有情境,解碰心事,不由眼眶泛湿。忽听有声音问:“你在这做甚?”抬头见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萧云彰与萧乾。
唐韵忙起身,道了万福,再不言语。萧云彰支开萧乾,才道:”可是有话说?”
唐韵问:“爷还记得,我在你身边,有多少年数了?”
萧云彰道:“八年。”
唐韵微怔:“爷竟记得。”
萧云彰笑道:“顾柳随我七年,傅民随我四年,金建春随我五年,周裕随我八年,尹冬随我六年,还有夏燚、王隽他们,我铺里的掌柜们,皆为我挑拣任用,自然详记在心,印象深刻。”
唐韵道:“爷原来这样想。”
萧云彰问:“你不往前边看铺,坐这里发呆,为了何事?”
唐韵道:“我不敢说。”
萧云彰道:“还有你不敢说的?”
唐韵道:“我若说了,爷要秉公处置,不掺私情。”
萧云彰道:“你如实便是。”
唐韵道:“这些日子,奶奶天天至布行,来得比鸡早,走得比月迟,往桌前一坐,吃茶吃饭皆在铺里,专心看我卖布,或要来账本,拨得算盘珠,噼噼啪啪,要冒火星子。”
萧云彰不禁笑了:“她还怪劳累的。”
唐韵抿唇道:“我请爷劝说奶奶,勿要再去前边,那种地方,腌臜了她的官家身份。”
萧云彰淡道:“她既不忌讳,你又何必看轻自己。”
唐韵道:“奶奶打扰我做生意。”
萧云彰问:“如何打扰你?是客人见她,如见瘟神,不敢进铺了?”
唐韵道:“倒不是。”
萧云彰问:“是她自恃拿大,对你指手画脚,作威作福。”
唐韵道:“并没有。”
萧云彰问:“她一定在你和伙计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使你们尔虞我诈,无心经营。”
唐韵道:“也不曾有。”
萧云彰再问:“她在铺里搭戏班,听大戏?”
唐韵道:“爷越说越离谱了,这些都没有。”
萧云彰道:“既然都没有,何来打扰你开门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