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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你们来百花楼,究竟要做什么……”尽管方才有心气势汹汹地质问眼前之人一番,但老鸨被放开后,看着应雪柔一惯秉承“笑出风度,笑出内涵,笑出气势”的原则摆出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怒气全无,结结巴巴了起来,那语气倒有几分哀求。
做什么摆出一脸看见山贼强盗的表情!应雪柔面上笑着,心中却已不知哀嚎了多少次,这时听老鸨的问话,稍稍收敛一下脸上的笑意,极力用和善的口气安抚被楼月香吓得不轻的老鸨:“大娘,我和刚刚那位……咳,公子,来这里只是想寻一份差事,你莫紧张。”
果然是男人!老鸨想起刚刚景墨染那一身妆扮,又是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道:“你……你们来寻差事便寻差事了,做什么打扮成那样?”还以为是什么对头来寻仇,存心要整垮百花楼。
应雪柔满脸歉意:“抱歉,方才那人是我的兄长,他幼时曾经出过意外,受了刺激,脾气变得有些古怪,尤其喜爱女装。家中寻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他这毛病,这回我出来寻差事,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人在家,便将他一同带出来了。”
毕竟是在台面上打滚了多年,也是见过世面的,老鸨镇定下来后,面上又恢复了几分精明的模样,对着应雪柔上下仔细打量了一回,方才清清嗓子道:“听起来倒也挺可怜的,这事便算了。只是你来百花楼寻差事……”她将“百花楼”三字咬得分外的重,眯起眼,有些暧昧地盯着应雪柔的脸:“嗯……倒是生的眉清目秀,也好,若是你来了我百花楼做个小相公,来日要成个头牌儿也不是什么难事。”
应雪柔先是一怔,不解她的意思,细细寻思好一阵方才明白过来,一张白皙的脸顿时泛上层淡淡的红色,眉目间隐隐浮现出几分怒意。他一动怒,体内的魔气便有些失控,周身散发出薄薄的紫气,瞧着很有几分可怖。那老鸨这回连惊叫也叫不出了,倒吸一口凉气,刚刚的精明立时消失的全无影踪,吓得腿肚儿打颤,也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引得这原本文雅和气的公子发这么大的火。
眼见着那老鸨哆嗦了又哆嗦,连带着身上穿的戴的首饰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响声,应雪柔又有些好笑,终于收了魔气,神色间又恢复了素日的镇定——只是方才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我与兄长前来,只是想寻一份寻常的差事,你莫误会。”
寻差事?这百花楼里,除了这种事,别的粗活杂役怎么看也不像是眼前这个瞧着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哥儿做得来的。老鸨有心拒绝,记起刚刚应雪柔发怒的模样,却是无论如何也没胆量开口的,若不拒绝……老鸨无奈地重新打量起应雪柔,绞尽脑汁苦思一番,忽而记起方才初醒时,仿佛看见这公子抱了把琴,此时却又见他两手空空,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梦中错觉。不过这公子瞧来倒也有几分书卷气,或许真通些琴艺也未可知,左思右想一番,还是硬着头披皮问道:“公子会琴?”
应雪柔微微颔首,一振衣袖,那老鸨错眼间已见他右手虚扶了一把古琴,这一手看得她更是敬畏,忙道:“这可巧了,昨日绘琴才伤了手指,偏偏梁王爷明日要来听她弹曲儿。不如明日让绘琴做个样子,公子赶在后头替她弹琴可好?”
尽管也想过来百花楼弹琴谋差事,却没料到老鸨竟是要他做假,应雪柔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不过倒也合了他的心意。虽然在人界早已没有相识之人,但万一被人看见堂堂西魔界魔君在青楼妓馆弹曲,传了出去毕竟也还是不便。如此一来正好免去了这些麻烦。应雪柔点头应承了,那老鸨被他二人吓得不轻,也不敢多计较他琴艺如何,只道听天由命便是。
解决了一桩麻烦事,老鸨正暗自舒口气,却听那紫发公子又开了口:“不知这儿可有什么活儿是我兄长能帮忙的?”
经他这一说,老鸨重又被痛苦地勾起对楼月香的回忆,嘴上又不敢不应承,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公子有什么主意?”
回忆起楼月香的形容,应雪柔也是不寒而栗,但这回出来是景墨染喊着要寻差事,总也不能抛下他不管,有些愧疚地道:“我兄长一向吃得苦,大事小事他都能帮上些。”再竭力回想一番景墨染的好处,良久又添一句:“我兄长长于书画。”
听着净是些没什么用处的本事。老鸨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敢有所怠慢,脸上笑得热情洋溢,连声称赞着“甚好,甚好!”。
大不了多养一个吃闲饭的,无论怎么盘算,都比惹了眼前这个神神秘秘的公子哥儿来得好。
(七)
景墨染早已在正堂中等得不耐烦,眼见得应雪柔与老鸨回来,脸上一喜,却没注意到老鸨阴晴不定的脸色。乍一迈入正堂,便又看见楼月香踩着小步走过来,两人显然都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好在应雪柔向来遇事沉着,默默移开正对着景墨染的视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景兄,这位——”他顿了顿,望向老鸨。那老鸨正缩在他的身后,眼见他向自己看来,先是一怔,随即堆了满脸的笑:“两位叫我玉姨就好。”
应雪柔点点头,接着道:“玉姨已经答应让我们在这住下。”
', ' ')('“真的?”景墨染嘿嘿地笑了起来,“算账的,本……咳,我就说,我这个术法,那可是轻易不出手,一出手那肯定是一抓一个准!”
你以为你在逮兔子?还一抓一个准!当然这话应雪柔是不会说出口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把景墨染那身妆扮弄下来。玉姨显然与应雪柔有同样的想法,陪笑道:“我这就去吩咐人准备两位的房间,两位不如先休息一会儿,那个,一路劳顿,再……呃……梳洗梳洗。”
景墨染挥挥手:“我和算账的住一个房间就成。”
眼见玉姨瞪了瞪眼,一旁的应雪柔忙小声解释道:“我与兄长住一块,万一他又犯病,我也可以照料一下。”
玉姨点点头,但眼中仍是有些疑惑未解地打量打量二人,唤过名小厮,带着两人往后去了。景墨染奇道:“这儿这么多房间不用来住人?”那小厮缩缩脖子偷眼打量着他,一面随口答道:“那是姑娘们住的地方。”
“哦。”景墨染点点头,转念一想,“不对,本……我现在……哎哟,算账的你干嘛!”
应雪柔收回肘拳,脸上犹自笑得镇定,看得那小厮倒吸一口凉气:“景兄,有事回房再说。”早被拆穿了。他在心底暗暗补上一句。
玉姨给二人安排下的房间虽不甚大,倒也算得整洁,床榻几案瞧着都还崭新,看这布置,不大像是寻常小厮住的。应雪柔寻思一番,不由苦笑起来,这间恐怕是客房,看来这回真给人当成了山大王供起来了。景墨染却不甚在意,伸伸懒腰便要往床上倒去,应雪柔忙阻止道:“景兄,先把衣服换了。”
景墨染不满道:“算账的,在外头你就将就着点吧,别老讲求什么干不干净的,本大爷哪里脏了?坐坐这床有什么关系?”
“紫某不喜自己床上沾了脂粉味。”
景墨染摆摆手:“脂粉怎么了?这不是挺香的吗?当初在天外云海,本大爷也没少给那些仙女姐姐们调脂粉,你可别小瞧了本大爷的手艺,这胭脂可是——”
“紫某当真不知,原来景兄还有如此好手艺。”应雪柔勾了嘴角微微笑,“几位女仙当真有幸,能得用景兄亲手调制的胭脂。”
“哎,从前本大爷带着男人婆她们去天外云海,也不知怎么的,美女姑娘她们就和几位仙女姐姐聊上了,再后来,你们魔界的姑娘们也常常来讨要……”景墨染摇头叹口气,“还说听仙女姐姐们说,这胭脂讲究的很,得试试颜色,拉着本大爷就——”
“就什么?”应雪柔轻轻挑了挑眉。
也不知楼大仙人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抚着下颌笑了笑:“就这样!”话未说完,早已双手迅疾地伸出,一把扯过应雪柔的衣襟,凑着他的左颊狠狠地“啾”地一声亲了下去。
应雪柔不料他会突然做出这般举动,一时不防竟也不知闪避。眼见目的达成,景墨染笑眯眯地扶着应雪柔的肩拉开两人的距离,一脸得意地望着应雪柔的左颊,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一般。啧啧感叹一番后,景墨染随手抓起案上的铜镜,指着应雪柔映在镜中的脸:“原来算账的你肤色不错,挺白的,怎么样,这么看起来,是不是觉得本大爷密制的胭脂成色很不错?”
说罢又意犹未尽地挑起一点自己唇上残余的胭脂,讨好似的凑到应雪柔嘴边:“你尝尝,这胭脂是花粉烘的,又香又甜的,味道不错。”
应雪柔摸摸自己的左颊,垂了眼再望望自己嘴边的那根手指,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一咬牙。
“楼!澈!”
直到景墨染大爷被迫卷了条薄毯可怜兮兮地守在烛火旁的时候,他依旧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为什么算账的又发这么大的火?
“难道是因为本大爷没把调胭脂的手艺教给他,生气了?”景墨染小声嘀咕着。
床上的人轻轻一动:“紫某要睡了,景兄轻着点。”
景墨染咂咂嘴,无聊之极地伸了手指去拨那烛火,暗暗叹口气:至于吗?从晌午气到现在?
唉——
“烛焰晃眼,烦请景兄停手。”
怎么这么多麻烦事!不就是睡个觉吗?景墨染愤愤地瞪一眼床上的人,应雪柔正背对了他,倒也没瞧见。
正当景墨染不满地盘算着如何回到床上钻进算账的被中时,却忽而听到屋子东侧传来“喀”地一声轻响,景墨染诧异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窗门洞开,外头的月光不甚明晰地照出个人影,就站在窗内。
显然应雪柔也听见了动静,伸手掠过怀音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谁?!”
正是天色将晚,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逼得隼流从温暖的睡梦中醒来。睡前信手翻检的那卷竹简已不知何时从手中滑落,压得胸口隐隐有些发疼。隼流打着哆嗦将竹简推到枕边,随手扯过件外衣罩在身上,还是觉得冷,又抓过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这才笨拙地趴到窗前,微微眯了眼,透过窗子的缝隙向外头望去。
院子里植着株梅树,矮矮瘦瘦的,挨着墙角长着,上头缀了些细小的花苞,衬着顶头阴郁
', ' ')('的天色,说不尽的苍凉,教看的人禁不住打心底生出些怅然。
看着天色,大约又要落雪了。隼流紧一紧衣襟,暗自思忖着,时辰已不早了,又赶着这天儿不好,叔武今日不会来了罢。
这本是二人未曾出口的约定。自打两人相识以来,隔上三五日,速檐便会来山上的这间茅屋寻他,来的时候总不忘替他带些日常吃穿用物,隼流也向来是毫不客气地收了。虽说速檐身为武将,却也颇有文才,更是存了邀隼流一同效力东吴的心思。二人论起兵书典籍,言语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聊到兴头上,误了下山的时辰也是常有的事。尽管隼流每每作出些冷淡的模样,速檐却不以为意。如此一来,隼流也难免生了几分亲近之意,这数日一次的会面也不知何时成了山中平淡生活中唯一可期待的微小波澜。
隼流有些出神,当初是自己选择在这山中隐居避世,而这儿的生活也正如自己所料,远离山外乱世之纷扰,悠然惬意。只是隼流并非甘于平静淡泊之人,他有自己的抱负,有对这天下形势的独到见解,独居虽好,却难觅知己,未免寂寞。
与速檐相识也是偶然。
那日正逢了山脚镇子的集市,隼流难得下了山去添置些物件,顺道将前日捉回的鱼卖了换几个钱,却不料遇上几名旧日相识。向来文人相轻,那几人见他衣衫粗鄙,只道他潦倒落魄,加之商贩之流向来为人轻贱,买鱼之行更是入不了读书人的眼。那几人便围在摊前,对着他指指点点,听似客气的寒暄里却是满满的讥讽之意。隼流只怀抱了鱼竿,合眼倚墙而坐,嘴角满不在乎地微微上挑,便似全然不闻那几人的冷言冷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顾自好眠。那几人说了一阵,不闻他的应声,再看他睡梦正酣,以为他轻慢于己,怒火升腾,什么读书人的气度风度立时抛之脑后,言语间愈发尖酸刻薄起来。
而速檐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着一身靛青衣甲,少年将军剑眉星目,面容清俊,揽着匹毛色乌黑的马,腰间一柄三尺长剑,剑鞘上纹着式样古朴的图徽,正是意气飞扬的模样。他走到摊前,只三言两语间便将几人驱走,再看那靠着墙根的人,仍是合目而睡,一身粗布白衣沾了些污迹,衣袍一角随意地挽在了腰间,裸着的一双脚上满是泥垢尘土,瞧着着实邋遢。速檐立在摊前一番犹豫,正难决断是否要将他唤醒时,隼流却猛地睁了眼,眸中清光闪烁,何曾有半分睡意。他站起身随手拍几下身上的尘土,随即一把提起面前的鱼,不由分说地塞到速檐手中,笑得狡诈:“刚刚有劳兄台,这几尾鱼便赠与兄台,当是酬谢。”说完也不待速檐的回话,袖了手迈步向镇外走去,只是因了怕冷,身子又有些微微佝偻着,那背影瞧来自然是与“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之类的描述扯不上半点关系,也不怨那几名书生当他落魄了。
路人只见少年将军披着整洁的轻甲,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却提了根麻绳,上头穿着的鱼翻着白眼张了大嘴,水滴混杂了血丝顺着鱼身缓缓滴到地上沙土中,当真是新奇有趣。眼见得隼流拐过街角再不见人影,速檐方才醒过神,颇有几分无奈地望一眼手中的鱼,随即抿了薄唇微微苦笑。
隼流瞧了一阵,觉得身上又添几分凉意,忙裹着被褥预备重又躺下——既然速檐不来,便也不必费心准备晚餐,倒不如再好好睡上一觉。天气着实有些冷,隼流缩一缩脖子,暗骂两声这冷得不像话的天气,索性将整个人都包进被褥中,还唯恐裹得不严实,从被子的缝隙中探出只手四处拉扯被角。
“伯言,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的嗓音略低沉,带了些微的沙哑很是柔和好听。
正忙着将自己和被褥合为一体的隼流听得声音,登时一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不大情愿地将刚刚安置好的脑袋探出被褥:“叔武?”
站在榻前的不是速檐却又是谁。他略有些错愕地望着隼流探出的乱蓬蓬的小半个头,又将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伯言,你在做什么?”
这草庐中只得一案,一席,一榻,隼流只得紧紧扯住被子,坐起身让出半边的床榻给速檐,脸上挂了懒洋洋的笑容:“坐。你怎么来了?”
速檐瞧他怕冷的模样,一时失笑,摇摇头放下手中的东西,在他身侧坐下:“我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雪,你这茅屋也不知经不经得起一夜的雪,你又只顾着睡,只怕是没心思把这屋顶修好的。我不想过几日再来时,花大力气将你从雪下掘出来,只好冒雪来瞧瞧了。”
“你既然来了,今晚怕是走不了了。”隼流一笑,边轻微地打着颤,狭长的眼微闭起来,瞧着很是困倦的模样。
速檐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早说山上风大,你一向怕冷,为何不跟着我下山去?如今又正逢着义父用人之际……”他这话一起,又想竭力要说服隼流随自己下山。隼流心中暗笑,脸上却不仍是不动声色:“我倒觉得山下比这山上更冷,叔武,你莫要说了,我是不会下山的。”说到此处,隼流一顿,眯眼瞧着速檐失望的表情,觉得很是有趣,拖长了语气:“除非——”
“除非什么?”速檐如他所
', ' ')('料,急切地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我听说北海雪貂裘最是暖和不过,除非你在一月之内替我弄了来,否则下山之事你不必再提。”
隼流舒舒服服地窝在被中,回想着方才速檐苦恼的模样,笑得很是得意。半梦半醒间听见屋顶簌簌的响声,那是速檐怕半夜积雪压塌了这小茅屋,正替他将屋顶加实。
想想看,和叔武一起下山,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个月后速檐总算赶得及将雪貂裘送到隼流手上。隼流裹着绵软暖和的雪貂裘,心满意足地与速檐并骑下山。此时的他自然未曾料到,这一去便是数十年。
若是二人一直将这种知己相交的关系维系下去,或许也就不用平添许多的烦恼。隼流有时也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叔武的感情起了变化?许是那一日两人初见,蓝衣将军跨马扬鞭的明朗一笑?又许是那一夜,他卸了向来不离身的衣甲,挽了袖口替自己修缮茅草屋,毫不介意地抹着污黑的双手的模样?还是那一年在夷陵,自己为全大局,未曾发兵替速檐解蜀军之围,满营吴军尽皆误解自己的时候,速檐依旧不改的理解与信任?
那一年,隼流执意跟着速檐去玉琼宴。如今想来,当初知悉叔武即将前往洛阳与京城第一美女定亲的消息时,心底那种微微的酸楚与疼痛是为了什么,自己是当真不明白?
不论是当真不解,还是假作不解,都已经不能回头了。隼流翻过身,将脸埋在软和的锦被中,眉头紧锁。这锦被是速檐吩咐下人做的,向内的一层用细密的针脚缝着兔毛。只有盖着这种被子,伯言才不会觉得冷。速檐笑着说。
而如今,那个总是处处体贴着自己的心意,事事都想得周到的孙叔武,却正在自家的宅邸,着一身喜服,春风得意地等候佳人。几经波折,速檐总算如愿以偿地娶回了璎珞。他不过二十六岁,却已累有战功,备受孙权的赏识,而今又抱得京城第一美女归来。功成名就,美人在怀,多少人艳羡不来的事。人生在世,岂有比此刻的他更值得得意的?
尽管拿锦被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对门孙府的车马声酒宴声道喜声还是绵绵不绝地传入耳中。隼流不耐烦地又换了一个睡姿。门外的婢女已经敲了许多次门,请他过去孙府参加喜宴,他只装作熟睡,也不应声。
——反正叔武也是知晓自己的习性的,对隼流而言,向来没什么事比睡觉更重要。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隼流一动不动,有意装出微微的鼾声。
“伯言?”是速檐的声音。他进隼流的屋子从不敲门,这是当年在定军山时便留下的习惯。隼流想着一间破草屋不怕遭贼,也从不落锁,加之速檐也知他向来懒惰惯的,也不劳烦他替自己开门。如今虽说几年过去,境况也大为不同,这习惯却一直留了下来。
听到来人是速檐,隼流微微一僵,赶紧将眼闭得更紧。速檐有意将步子放轻,走到他榻前,又低低唤了两声。隼流背向着他,鼾声更响。
速檐在榻前站了一会儿,却又默不作声,良久才轻轻叹一口气:“伯言,今日是我成亲之日,你当真不愿来饮我一杯水酒?”
见隼流只作熟睡不答,速檐又叹一口气:“伯言,下月我便要离开建业,你我二人,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再同坐共饮……”等得一阵,依旧不闻隼流答话,他只得缓步离开。
门扇轻响。
“叔武,你知道我不善饮酒。”
速檐转头,正望见隼流懒懒地拥被倚在床头,笑如春风:“说好了,这酒,我只饮一盅。”
点点头,再点点头,速檐想说什么,终是哽在了喉头——这日分明是他夙愿得偿之日,他该笑,该笑得意气风发,该笑得志得意满,却不提防隼流脸上的笑意狠狠地撞击一下,连日来一直觉得有些空荡荡的心底,莫名生出些酸楚。
酸楚什么?速檐觉得自己可笑,得意到了尽处,却无端惆怅起来,若是放到旁人眼中,不是矫情又是什么?
“好。”
他终是报之一笑,走回榻旁,正如之前,隼流依恋温暖的床榻,他无计可施时便硬拽着他的手将他拉起一般,牵了他的手。
***************
再后来?
再后来,速檐封了丹徒候,去了牛渚,终两人一生,再无缘得见。
待到隼流带着璎珞与速檐之子再度避回定军山,已经是许多年后的事了。当年速檐在横江坞染病而亡,隼流收到消息已是两日之后。待他赶赴横江坞时,只能空对着孤坟一座了。
隼流在速檐墓前守了一夜。他伸了袖口去拭墓碑上不存在的尘土,又皱了眉想除去坟冢旁的枯枝杂草,最后终于老老实实地在墓前坐下。那一夜天清月明,无云无风,他坐在那儿,自二人相识起的往事,历历在目。
***************
——敢问兄台名姓?
——隼流,陆伯言。
——在下速檐,字叔武。
——
', ' ')('伯、叔……哈哈,叔武,你瞧瞧,我为伯,你为叔,既然如此,你唤我一声大哥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不对?
——这……
从前在定军山的时候,他总不爱穿鞋,任凭速檐怎么劝说都无用。偏生他又怕冷,那一年冬天特别冷,二人秉烛夜谈,他一双脚冻成了青紫色,速檐着实无奈,只得揣了他双足放在自己胸口。速檐成亲去了牛渚之后,每年冬天也总记得托人带回些锦被之类的物事,也不顾旁人笑话,也不理隼流是否愿意收下。
***************
在许多关于速檐的回忆中,隼流不时记起的,那还是初遇时,速檐信马由缰,一手轻按腰间的剑,一张白皙的脸罩在靛青的盔下,嘴角挑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微微笑着的模样。
然而,隼流也知道,那个俊秀温和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余下眼前这坟冢。一旁惨白的旌幡上书着的墨黑的大字中,只他的名姓愈发刺眼。
更深露重。待到天明日头升起,隼流身上裹着的雪貂裘已尽皆沾的透湿。他沉默地望一眼碑碣,将腰间水袋的水倾尽,掘一捧碑前的黄土装进去。
既然什么都带不走,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叔武。抱着那捧黄土转身离开的时候,隼流终是嚅嗫着又唤一声,背影平添几分苍凉,不复少年张狂模样。
***************
他还要留下来,替叔武完成余下的心愿。
转眼匆匆半世已过。
什么帝王将相,什么功名利禄,在外头的乱世中辗转沉浮十数载,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院里的那株梅树还是当年速檐亲手植下的,这许多年来一直无人照看,一树梅花开开谢谢,竟也活了下来。如今才过初春,树下还留着些尚未腐烂的花瓣,虽是污了颜色,瞧着也给这院落添几分生气。
看着那株梅树,隼流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还是那个邋遢少年,披了衣衫大咧咧坐在门槛上,倚了门框打呵欠:“叔武,你也附庸风雅起来了。”
而院中那个少年,怀里抱着梅树,伸了靴尖去拨坑边的土,小心翼翼地将梅树植进去,满头大汗的模样,向自己道:“你这院子里空荡荡的,种株梅树也添点生气。”
自己大笑:“这山中多的是树木,我瞧腻了,才把院里的树都砍了。”
而他一怔,抹一把额上的汗珠,也笑起来:“反正我已种下了,这树你万万不能砍,等到它开了花,我便把义父藏的好酒带来这里,我们一道饮酒赏雪,岂非乐事?”
“所以我说,你一个武将,却偏偏做起这等附庸风雅之事,当真是不伦不类,不伦不类!”
那个时候,没有谋算,没有离散,有的不过是竹篱茅舍一间,粗瓷破碗两只,二人坐于檐下闲聊,远可眺翠峦,近可赏野泉。
春来花遍山野,他悠悠地挑了鱼竿往山溪处去,速檐叹了气,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后。
——这些仿如还是昨日。
叔武,若是当初我没有随了你下山,如今我们会不会还如那时候一样,趁着天晚欲雪,围着小炉暖手,边谈笑边等待炉上的酒慢慢温热起来?将才也好,相才也罢,这场乱世争逐与你我何干,却又为何奔劳十数年,天各一隅,终换得这一世虚名,相望阴阳。
隼流推开那一扇依旧没有上锁的柴门时,屋里沉积多年的尘土重被惊起,呛得他俯下身重重地咳嗽起来。他想,自己大约是真的老了,昨晚沛儿在自己的发间寻出几根白发时,自己还犹自不信,而今却为什么又像是听到,有一个少年用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哭笑不得地对自己说:
伯言,你这是在做什么?
隼流背对着身后的璎珞,悄悄抹去方才呛出的一点泪,弯了眉眼懒懒地笑了,不动声色地藏起掌心的那抹猩红。
***************
——叔武啊,下一次,该换你等我了。
那一日喜宴散后,众人都纷纷告辞,只余了隼流笔直了身子坐在席上,却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孙府的下人也是与他相熟的,唤他几次不醒,便去寻了速檐。速檐驾轻就熟地将他背起来,吩咐下人几句,便出了门。
隼流趴在速檐的背上,冷不防醉意朦胧地问了这么一句。速檐只沉默地往前走,半晌,才点点头,一想,又摇头,再寻思,又点头。隼流笑得迷迷糊糊:“叔武,你既然不明白,还胡乱应承什么。”
速檐不答。他觉得自己恍惚是明白的,却又像是不明白。
“罢了罢了。”隼流趁着酒意放声大笑,“要是有朝一日你明白了,再来回答我。”
相识半世,叔武死后留给他的,唯有一柄佩剑,隼流认得那是他从不离身的剑。剑鞘上刻着的图样他早已烂熟于胸。
闭上眼便仿佛又可以瞧见,那年速檐扬眉拔剑,盔上帽缨随风轻荡的模样,自己跨了马随在他身侧,两人相识一笑,并肩冲杀……
指尖缓缓地沿着纹路抚下,每一道印记都铭
', ' ')('刻在心底,似曾相识又恍如隔世。
早已深深烙印。
“你老了……”隼流摇头叹道,“……我也老了……”
蓦地,他摸到一道原本不该属于这剑鞘上的刻痕。隼流微讶地定神望去,方才所及之处不知何时多了几道划痕,却极轻浅,若不细瞧,很难留意到这些痕迹。
那竟是一个字。
“好。”
叔武终是明白了。隼流想。
他用指小心翼翼地覆上那字,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却不敢将气力用到实处,生怕磨坏了那字,嘴边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可他却又忽而紧紧地闭了眼,心口的那股痛意重又汹涌地卷上来。
那刻痕既浅且歪,全不似叔武平日遒劲有力的笔迹,显是他病重无力,这一个字想必已是耗尽了他全副气力,因而最后那一横拖得尖细,长长地划了出去。
——想当年,他轻甲仗剑,纵马驰骋,入阵破敌,又是何等的英气勃发。
叔武。
若是当真有下次,二人携酒提剑,双骑并辔,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那岸边必是垂柳满堤,那水旁必有渔家二三。两人系马于柳,然后提了酒信步谈笑,问渔家借得只小船,一同泛舟湖上。
那一日必有微风徐来,那天上必有暖阳和煦,水上的鸟儿或有一两只停在船头,伸了尖喙细细地梳着自己的细羽,他二人也不去惊动,只坐在船头,数着水波粼粼,数着翠山倒影,一路行去。还可以提了竿子并肩垂钓,若是累了,他便躺倒下来,也不必进船舱,只拿青竹笠遮住脸,便能湖水的清香气息中沉睡过去。
也便不算负了那大好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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