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这并非严遵越今日第一次体验边境苦寒——他来之前便做好了住个下人院落的准备,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抢来的花里胡哨格格不入的地毯,燃起不久的焦黑炭盆,油灯下散落着纸笔的旧木案几,似是叠放衣服的掉漆小柜,一人多宽的小床和立于一旁的黑金长横刀与怪模怪样的铁管便是这屋里所有的用物了。
但很……干净,眼目所及一尘不染,门窗所悬棉布帘隔绝了风雪与兵刃的冷硬味道,操练之声若有若无,木炭噼啪间或可闻,忽然困倦至极的严御史甩头抖落身上纷纷玉絮,把自己裹进了还算松软的衾被之中,冻得通红的鼻尖也埋进来,埋进了热烈干燥的气息里。
久违了啊。严遵越醒来前想,梦中竟不是幽深无尽的万物黯然,他在那一片黑暗之中踩在了田垄之上,身边芳草初生、杨柳新绿。
严遵越醒来时伴随着肚子里饥饿的咕噜声,起身又与坐在床边的程惊岁对上了视线,两相无言,严遵越只得干笑,面上发烫,估摸着已经浮起一层薄红。
“我还以为你不需要吃饭呢。”程惊岁放下了手中书卷,玩味笑笑。
白天过得太过于惊险刺激,以至于严遵越确实没有分心思给吃食,拖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近一整日没吃过东西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程惊岁数了数他看过的文书数量,估算答道:“应该刚过酉时不久。”
……一天又一个时辰没有吃饭了!
严遵越悲从中来,在捕捉到空中飘过丝丝缕缕米肉香气之时,他反倒更为伤怀了——饿极幻也!
泫然欲泣的严遵越楚楚可怜地去抱程惊岁,企图从那烛火蹁跹的澄金眸子里骗来一点爱怜。
是的,程惊岁从小就吃这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于是乎,程惊岁轻抬下巴指了指炭火的位置——炭盆在严遵越睡觉时换成了吊锅,里面正咕嘟嘟地热着一锅腊肉米粥,一旁的小桌上早就摆好了碗筷和一小碟风腌萝卜。
不是幻觉,甚至比自己预想的伙食好太多了。严遵越有点飘飘然,以至于他下床盛粥落座的动作都稍显木讷。
一口热粥又一口小菜,便把饿得酸水翻滚的肚子安抚下来,肚腹间温温热热,很是舒适。
“哎对了,”严遵越想起事情时还嚼着萝卜干,声音显出了含糊不明,“采穗姐姐她……”
“食不言,经繁。”程惊岁打断他,显得一点不急的样子。
如果不是他手中文书从严遵越睡醒到吃完饭都没换成下一卷,他的稳重还会多几分可信。
吃完饭的严遵越重新坐回床沿,下颌搭在程惊岁肩上,光明正大地偷看他手中文书。
“老师他一向受不了案牍之劳……”程惊岁轻声解释,同时也终于考虑到手中这一本新梅县令报上来的粮草改线一事还需童半青定夺,索性便合上书卷,续上方才未讲完的话,“之前的话,文书会让师母来看,只是今日师母出关去了,这活才落我身上。”
严遵越不由腹诽童都护这官当真清闲,丝毫不曾察觉自己也总把分内之事扔给手下做,留出清闲时间去“关心”他人:“他为何要把粮线向西改道?”
程惊岁在空中比划方位:“章岫关在金台西北,是枫城所辖。枫山地势险峻,攻打起来会比金台困难数倍,所以鲜卑部人向来喜欢叨扰金台关,北郡守军也随之倾重于金台,章岫也就常有守卫松懈、粮草不继……”
严遵越刚要开口,又被程惊岁一句话堵了回去:“你觉得险关才是兵家必争之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严遵越被预料了疑惑,只得点点头。
“按中原兵书来说,的确如此,所以老师初上任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在章岫布了重兵,金台只留有寻常兵力。紧接那年冬天,金台关便失守了。”
说到此处,程惊岁不由深深呼吸,平复过心情才继续讲述:“他们掠走了几乎全县的粮食、菜肉、布匹、珠宝,牵走了兵营里的战马,掳掠了城中工匠,有所反抗的百姓一律残杀,连县府里也未放过,然后……撤回了草原上。速度极快,等援军从枫城赶到时,金台几乎变了一座死城。”
严遵越日日忙于朝中尔虞我诈,第一次听闻过去战事,不免惊愕道:“意思是,胡人只想劫掠财物,并非要攻城掠地,所以他们会去打更容易打的地方?”
程惊岁肯定,又补充几句:“他们的军饷储备不多,无法支撑拉锯战也是一环。总之,后来北郡重兵所在变成了金台关。”
“至于改线的事……最主要还是因为今年较之往年尤为寒冷,燕都以北之地,秋收之前的农田就遭了霜冻,收成实在说不上好,于是枫城那就闹了饥荒。你知道的,朝廷压根没当回事,枫城自己的粮仓吃空了,只能靠北郡其他县里接济,新梅就是之一。还有就是,鲜卑慕容部的今年领兵的小可汗,似乎学过中原兵法,摸清了这二十多年的习惯早就让枫城守卫空虚,时不时就去周围晃悠一圈,非常烦人,金台也不得不往那边加派人手,更得让粮草跟上了。”
严遵越默不作声。
他离开丹庭的这两年多里走了许多地方。他承认,方夏经历过高后外戚干政和宦官专权早已疲惫不堪,先帝的求仙问药和小皇帝的大兴土木更是让官场腐败,加之处处天灾不断,民生凋敝,苦不堪言。
国祚二百余年的方夏已是江河日下,无力回天。
严遵越袖中的手捏紧了那一方尚方玉印,一枚半掌大的印,玉质莹润,随他绕过朝廷校勘打开中土大仓,夺去了海岱郡守职权,私调起河西郡虎符……但那一切惨相他尚可用天灾无情宽慰自己。
二十多年前的金台,似乎只是那无数惨相之一,但又确确实实是一起人祸,提醒着他——方夏的军队,早就不是那个勒石燕然、登临瀚海的强盛之军。金台,也不是那个金城万雉、高台锁钥的关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白日里半是权宜半是玩笑的谋逆,在此刻成了严遵越心里板上钉钉的事。
“大体情况如是,只不过要不要改,具体改动之处还得让老师来抉择……经繁?”
走神太久了。严遵越靠在程惊岁肩上,心里又在发愁白日一时情急提起的采穗——那不免要提起些许见不得人的事,他还在措辞如何含糊过去,程惊岁却是开始给他搭台阶。
“累了的话可以以后再说的……”
严遵越摇摇头。日后他们一定会去丹庭的,还不如先让程惊岁信了他所说的故事,到时候再弄个死无对证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