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在龙芝读过的志怪异闻中,风雨交加的深林,人烟罕至的古寺,是最容易出现妖怪的。其实这猜想的确有它的合理性,雨后的密林往往会起雾,入夜后,雾气会被染成淡淡的蓝色。林中植物隐没在淡蓝色的雾气里,像一个个高矮不一,鬼祟阴森的人影子,在这种环境之下,无论出现什么都不足为怪。
如今他就身居在这样一片鬼气森森的密林内,面对着一汪碧清的深潭,潭中水汽缭绕,伴着哗啦一声,陡然有道身影从水下立起。龙芝抬起眼,先看见的是大片湿透了的,折出幽光的漆黑长发。下一刻,一只手探至颈后,拢起发丝往颈侧拨去。有一绺被遗漏了,蛇一般沿着金棕色的宽阔背脊盘曲而下,发尾绕在腰际。这人个子生得那么高,腰却很细,那段骤然收窄的弧度简直称得上是曼妙的。龙芝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一下,不多不少,恰好可以被他握在掌心。
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他立即收回了手,耳根烧得滚烫。真是无聊得过了头,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所幸眼下对方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他这辈子在裴隐南面前都要抬不起头了。
裴隐南拾起搭在岸边的衣衫,姜仲赠予他的碧玉铃就躺在一边,他亦拿起来看了看,旋即随意地往衣袖中一塞。
这便是龙芝仍留在此地的缘由,这挂铃铛才是他真正的寄身之所,也是维系过去与现在的纽带。而他能够回溯数百年,突兀地降临到这个年代,想必与它也脱不了干系。
往后一连数日倒是风平浪静,栖身在山野间的裴隐南活得与野兽没有差别,闲暇时躺在树上小憩,偶尔外出散散步。他看什么都是饶有兴致的,一只梳理羽毛的禽鸟,一条从溪畔游过的水蛇都能叫他驻足良久。先前龙芝还为对方偷看自己而难为情过,若早知道这人是用这般看鸟看鱼的眼神看自己,他才不会不好意思。
姜仲每日都会找来,他一个除魔卫道的修士,对裴隐南却是异常地在意。起初裴隐南不怎么理会他,但等到他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会回答对方几个问题。藉着姜仲之口,龙芝倒是知道了不少关于裴隐南的事,譬如他是从一处极远的蛮荒之地来到中原的,至于有多远,裴隐南也说不清。年少的他因为好奇爬上了一条船,漂流数月,待他发现不对劲想离开时,四面海水茫茫,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遇见姜仲之前,他甚至连裴隐南都不是。姜仲问起他的姓名,裴隐南报出的答案是五花八门的:鬼、妖怪、怪物。多数妖都不会给自己起名字,要么以自己的真身作为称呼,要么用的是自己在兄弟姐妹之间的排行。裴隐南两样都不肯选,又常年躲在深山中修行,以致他堂堂一名千岁大妖,名声竟不如八百岁的丹蛟响亮。
姜仲听得连连摇头,沉思片刻,又略显腼腆地开口:“下次我来见你,给你一个新名字好不好?”
裴隐南不置可否。
也许是这段封存在铜剑的回忆历时过久,往后的片段变得不甚完整,龙芝就像在做一场断断续续的梦,往往一晃神,或是一眨眼,就变成不知多少日以后了。这段时日姜仲一直没有出现,裴隐南似乎也没怎么记起他,每日依旧悠闲地看鸟、看潭里的鱼,姜仲送给他的铃铛被他挂在潭边的藤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数月后,姜仲终于再一次找上山来。他没有为自己浑身是伤的狼狈模样作解释,裴隐南也没有过问,甚至没有对他失踪多日的缘由展现出一丝好奇。他的反应放在常人眼里兴许算得上是薄情,但龙芝知道,裴隐南待姜仲远不像看上去那般冷淡。
他们许久没有见面,倘若姜仲在裴隐南眼里当真是一个陌生人,他早该不记得对方了。
姜仲踮起脚,递给卧在树枝上的裴隐南一根竹简,那张一向严肃的俊脸浮出几分腼腆:“你的名字。”
龙芝就坐在裴隐南身侧,与他一同把视线投在竹简上。其上有两枚墨字,写得清逸端整,是“隐南”。
原来裴隐南的名字真是姜仲给的,他应当很满意吧,否则也不会在数百年后还用着它了。
不知怎么的,龙芝突然觉得这二字的笔划十分锋利,直戳到他的心里来。他很不舒服,立即移开了眼,身旁的裴隐南倒是不动声色的,看过几眼就把竹简抛回给对方。姜仲接住了,以为他不满意,颇有些失落:“不喜欢么,是不是太浅显了些?”
“没有。”裴隐南道:“没什么不好的。”
装模作样的大骗子,龙芝又一次在心底怒斥,喜欢就喜欢,非要骗得别人悬心吊胆的,再多骗几次,想不记住他都难了。
姜仲仍旧望着裴隐南,目光是难得的柔和,浑然不知自己在龙芝心中已变成一个被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这条可怜虫往后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山中,终于有一日,他兴许攒够了勇气,对裴隐南道:“与我下山吧。”
裴隐南诧异地看他,问道:“下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