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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犬儿是什么狗东西。”水溶笑骂了一声,“好些时候没听到宋衍的消息了。论理,咱们俩都到了,他不会是迷了路吧。”都是那些史官,老拿姓宋的比汉朝的李广,叫他时不时地也担忧宋将军会不会如李广那般运气不佳,时常迷失方向。
林沫闻言也皱了皱眉:“此处地形、人文,我们都一无所知,哪能用咱们的想法去推测他们行军的。倒是你,不是说有北狄的奸细在朝内?到底是哪个呢。最后凭你空口一句话,要是污蔑了人,可是欺君重罪。”
“我若是最后死了,绝不会是因为欺君。”水溶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话。
他起初也对皇帝、对上皇,甚至对忠顺王之流都常怀敬畏之心,墙头草这三个字,人人都有资格在背后笑他一声。当初林沫初来京师,他也是想着要讨好皇上才去刻意亲近,谁知道反被利用了数次。只是如今妻子没了,只留下两个女儿同日渐年迈、寡居多年的母妃,叫他忍不住会想起父王故去的那几年。随着年岁越来越接近,多年前的恐惧也渐渐没了。
横竖都是那样,他生或者死,也不过是帝王的一句话而已。
当年的北静王,为何要走上这样一条隐秘的路?还是当初,第一任北静王就是个执掌了太多秘密的见不得光的人?
他也无暇去抱怨先祖,只是无比地庆幸。
赵王曾经笑他:“北静王吧,看着精明得很,实际上明着暗着帮了老三不少事儿了,他就是不知道几个兄弟里头,老三是最会飞鸟尽后藏良弓的。”他为那话心惊胆战了好久,后来却也渐渐摸清楚了赵王的脾性,知道他不过是歪打正着,倒也没他自己想得那么龌龊。
只是别说赵王他们,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会儿怎么就对水浮看上了眼,恨不得生死相随,拿命换他一世安稳荣华,壮志成真。明明三殿下的模样不够出挑,也就是几分皇家气度与常人不同,否则,真就泯然众人了。
后来又见了林沫,才算是明白。
许是因为北静王这三个字的束缚,他生下来就是个为了自己与王府而汲汲营营,虽说表面光鲜,内里却不知如何,甚至连他自己,看着那些一身正气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都有些自惭形秽。这种情绪下,难免对那些坚持的人抱着憧憬之情。先是水浮,再是更实在、更一往直前、更不知疲倦的林沫。
林沫、林沫……
他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喜滋滋地想,天地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好人正一边优哉游哉地翻阅医术,一边问他:“所以呢?到底是谁?”
水溶楞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身边的人是在问他北狄的奸细。他揉了揉鼻子:“还能是谁?最后谁获益最多,就是谁。”
北狄今年收成不好,这场战事其实在所难免,只是时机未免太巧。而更巧的是,前几天还有茜雪国使者突然失踪,隐入帝都一事,更有鹤城那些训练有素、一击必杀的东瀛忍者。水溶本来还只是想着要陪同林沫一同前来,随口找了个借口,现在却又庆幸,自己说准了。
但是虽说看着复杂,却还是极简单就能理清楚的一件事——哪个在暗地里头获益最多,就是最初的牵线人。
这人不会是外人,只会是他们内里的蛀虫,才能如此地对树干的结构了如指掌。
林沫沉声说了句:“挺可怕的。”
不知道是在说谁。
第169章
城门口的叫骂喧哗声一直到正午都没能停歇。城里头到处是赶牛拉马的声音,像是在往城门那儿运什么东西,后来,连他们房东的老头子都动了起来,林沫也不好意思躺着了,翻出早就捂在两床被子中间的棉裤,颤颤巍巍地穿上。水溶觉得他肿得跟水萝卜似的,忍不住拍掌笑道:“真该叫人画下来拿到京师里去,看看下回你在城里头骑马还有没有大姑娘小媳妇往你身上扔花扔果子。”
林沫磨磨蹭蹭地穿好棉裤,又细致地绑好护膝、绑腿,他腿有旧疾,自己也不敢大意,绑好后边越发地粗肿,走路时只觉得两条腿相互磨蹭着。水溶看着好笑:“你去为国为民救死扶伤去罢,我再睡会儿回笼觉。”
“你还真睡得着。”林沫埋汰了他一句,不过知道他昨晚上又烧了半晌,这会儿纵然退了,也指不定啥时候又染上风寒——这一路上他烧了好好了烧就没停止过折腾。随手给人捂好被子,他翻身下床,自己动手洗漱,而后便出门,一开房门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激了个寒颤,裹紧袄子,跟着房东大爷一起出了院子。
老大爷年纪大了,身体倒还好,一路上攀话:“官爷是打京里头来?”
“是啊。”林沫随口问,“老人家住在漠河,除了这阵子,其余时候可还太平?”
“今年这样的少见啊,原来再怎么打,少有能进城呢,头几天白将军还没回来,时不时地就有北狄人闯进城里头来,大年初三那天,进来了有小一百个,杀了好多人哩。”老大爷心有戚戚,“那时候城里头也没多少粮食了,不能饿着兵爷啊,大家伙儿都想法子弄吃的——幸好官爷你们来了。”
林沫心里一动:“鹤城、德城没有调吃的来?”
“那点哪里能够,都不够畜生吃,不还有人吗。”老大爷高高兴兴地,“官爷,我看您也年轻,成家了没?”
林沫莞尔,道:“成家了。”他想起家里的弟弟妹妹、妻子儿女,心情也颇是自在,“我看老大爷也不急?”
“白将军说,把人关在咱们城门外头,就不用急了,当年还有人打进关去,就到皇上脚下呢。现在也没啥好急的了,又不愁吃,又不愁药,城门加固了,他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再撑一会儿,援军就来了。”老大爷笑呵呵地,倒是又问了一句,“只是官爷都来了,怎么援军还不到?”
林沫一愣,信口开河:“我……我抄近道的,怕乡亲们没饭吃。”
“官爷真是好人啊。”
路上人来人往,并不算有序。林沫看着大爷推车上的火油同石块,离驻扎的兵营越来越近,行色匆匆的人也越来越多,在外头跟人通报过,推着车子进去,有个大油布帐篷,本来是主帅营帐,但被空了出来安置些重伤病人,林沫抽身进去,一个个地挨个看过去,也有人要给他行礼,他直接摇头扶人接着躺下,顺便帮人看看骨头正不正之类,有个伍长正给人换绷带,见到他来,先说:“见过林大人——白将军在城楼上。”
“我知道,我不去给他添乱。”林沫闷声道。
漠河的城门和他脑袋里的、和他二十年来见过的那么多城门都有所不同。它很高,被各种石块、木料加固得格外厚重,但是又千疮百孔,叫人觉得颤颤巍巍的。城门上有十几架投石车——其实原来只有五架,另外几个是匠人临时赶工做出来的,很是粗糙,所以也不能放太重的石块,更不能投掷火药。
城门下面就是叫阵的北狄人,他们刚失了一员大将,正是怒火旺盛的时候,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要冲上来报仇雪恨一样。云梯一个接着一个地驾、绳索钩也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上抛,隔着老远的弓箭手,一到城门上人多就铺开了漫天箭雨。
“他们哪来这么多的物资?”林沫问。
小兵回道:“这小的哪能知道。”
不应该。
白时越没空来理会外甥的心血来潮。他站在城门上,没敢同平时一样穿他那身显眼的银盔红缨亮甲给人当箭靶子,只是一步也没离开,席贺扶着盾牌冲上来:“换药。”
白时越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没裂,不要紧。”
“呸,你开什么玩笑。”席贺也不忌讳,当着人的面就要卸临时主将的衣裳,“亏你还有个姓林的姐夫呢,这是一个伤员说得出口的话?大将军不在,你要是感染了,我可没法子。”
周围人目不斜视。白时越也就由着人给他光天化日之下扒了上半身,露出被鞭打得血迹斑斑的绷带来,匆匆卸下,用湿布抹了一把——饶是他也尖叫了一声:“这是盐水?”
“兑了水的烧刀子。你外甥带过来的。”席贺马马虎虎地给伤口都擦过一遍,又涂上药膏,给上了新的绷带。换下来的也不忘收拾好,洗一洗还能用,“现在营里的补给还够,你也先别太担心。”
“我担心什么?”白时越冷笑一声,“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席贺心照不宣:“好。我通知下去?”
他们并肩作战了几十年,虽然没小辈腻歪,但说到默契同共进退,却是小辈们比不上的。水溶不敢给林沫知道的,白时越通通能告诉席贺。所以看到水溶那副挑衅的模样,叫他们二人回去笑了半晚上。也亏得小孩子不知道。
林沫努力平复着心绪,给伤员看病,忽然有人来道:“林大人,席将军有请。”
席将军?这地方,有个席先生,现下正在舅舅那儿,当然还有个席将军——不是说他重伤不愈,年岁又长,现在连下床都困难,难道还没有往关内去治?说真的,就林沫听到的那伤情,都觉得席菘曦活不过几日。他深呼吸了一口,对来人道:“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