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个孩子的伴读都选好了,你回头见见。”皇帝叫他把账本子留下,随口嘱咐了一句,“若是觉着还行,就留下来罢。”
林沫无可无不可的:“是。”都过了皇帝的眼了,他哪里还会真的往外头剔人?不过是随口客气一声罢了。
“过几日大考,说了要给考生拨的银两都安排下去了。”
“是,每人五两纹银。何侍郎亲自带人拨的。”林沫答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这么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他当时还打算给找个借口,说林沫是状元出身,负责此次义举,亦能激励考生。想不到他真没动静。
即便是怕水浮忌惮他,也未免太早了些。皇帝自认为身子骨还不错,再保他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又或者,心里还嘀咕了两声,林沫这算是撒娇,觉得水浮上位对自己不利?
然而他作为一个失职而内心有愧的父亲,所做的赔偿也不过是那一点而已。说到底,最后还是要失职的。
几个皇孙的伴读果真还是那么些人。
小孩儿们的学识、性格在家世面前都算不得什么。林沫微微一扫而过,脑子里只浮现出了这些萝卜头儿的父亲、祖父的名字,算是记住了,便也点头应下了。皇孙们除了重要的日子,每日都是要上半天学的。便是林沫自己没空,翰林院也有侍读学士来教授课程。他随口重复了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不过是忠君爱国之类,也不管这些小孩子听懂没有,就叫他们散了。
回了家,面对还在牙牙学语的修朗,再看看正学着自己扶着栏杆坐起来的修航,越发地觉得生儿子容易养儿子难:“容嘉那小子不是说想要自己家里弄个学堂么?怎么又没动静了。”他抱怨着容嘉的一时兴起,“最后还是得我自己教啊。”
静娴想想容家的遂承,不禁道:“我原以为容二爷还是我父亲口中的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眨眼已经能教侄儿了,倒也不过是几年的功夫。”说真的,听说了容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连她也不得不咋舌,不过还是得笑一声。她这一笑,林沫倒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还是个小孩子呢。”
那日林沫是受容白氏之邀去容家尝尝他家里头新聘的厨子的手艺——这倒是一回事,要紧的还是看看容熹的文章。这要是容嘉,林沫早就说他个狗血淋头了,不过容熹到底是表哥,又有容白氏在场,他也只能提点几句“勿要拘泥,破题再新些”之类的,一边又在心里头嘀咕,这文章想高中,约莫是不行了。
容白氏看他的模样,心里也叹了一口气,只能指望着皇上赏容明谦面子了——她到底出身清贵,没去想那些不着调的招数。容熹是容明谦长子,教得中规中矩的,不如容嘉有几分小聪明,说是勤勉,又肯定比不上林沫当年的架势,说到底,天分不足,后天也没补上,他那年没和弟弟一道下考,倒也算是一桩好事,至少面上好看些。
结果刚想去和容嘉说句话,就看见这死孩子坐在石凳上叫容遂承扎马步:“看什么看呢!我告诉你容遂承,我被你爷爷打了十几年,好容易轮到我自己打孩子了,觉着滋味还不错呢!怪不得你爷爷上瘾,大哥这些时候正忙着温书,你要是再干那些子丢全家人脸面的事儿,谁也救不得你!”笑得他找了身边趁手的荷包就扔了过去,容嘉正拧着身子教训侄子呢,差点被吓了一跳,亏得也算是个练家子,歪了歪身子接了过来。
“还我。”林沫伸出手去。
容嘉这回定下神来,看了看那个荷包,针脚细密,可是和有着几十年功夫的绣娘的手艺还是比不了,但是用料仔细,林沫又贴身带着,立时就明白是谁的手笔——静娴是从不做针线的,嬉皮笑脸地往怀里收好:“都拿来揍我了,还这么小气。”又指指容遂承,“瞧瞧这架势,别说比你我,就是跟涵哥澈儿也不能比。”
林沫不忍心地侧头看了看容遂承:“你也别太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叫他下来歇歇。”
想起那会儿他教训容遂承的样子,还不若自己在家里教着。甚至将来有了小外甥,也得自己费心——一想到以后,又觉得头疼了。
上书房现在热闹的很。
“不是说有田大人家的小公子陪崇安王念书的么。”林沫低声问了一声。花霖随口答道:“田大人家的岳珍志在武道,我已经同皇祖父说好了,他也不是耐心陪我读书的性子,将来却一定是一员猛将,何必勉强他呢。”他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瑞文。
瑞文也有一个伴读,名叫金慈,林沫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是出身哪家,后来才晓得,原来就是当年生瑞文的那个小宫女的娘家人,父亲在内务府奉宸院当着一官半职——说白了,还是个奴才,同别的皇孙的那些身为世家公子的伴读没法比。
林沫心里苦涩。他晓得韩王纵然轻视这个儿子,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他偏爱瑞文,已经到了皇后警示静娴的地步了,不可能韩王没听懂,这是在刻意对秦王、齐王示好了。想不到他的一时好心,竟造成瑞文的日子如此艰难。
“这样我也没有伴读啦。”花霖悄悄地在他耳朵边上说,“烨尧也不好笑瑞文哥哥了。”
林沫一怔,不觉一笑。
他想,正主儿还没有别的心思呢。那些因为自己的小心眼来怪罪一个小孩子的,实在是心胸狭窄得不如一个刚刚启蒙的孩童。
“十殿下笑过八殿下啊。”他在心里这么念叨着,打了两个寒颤。
有什么好嘲笑的呢?最后不还是一样的。横竖都是庶子罢了。他心里想着,到最后,除了最后的赢家,其他的,不全都是弃子?
这般想着,他默默地丢下手里的书卷,熟读四书五经又如何?有些孩子,身居高位,三字经千字文就是读着玩玩的,仁义礼智信没一个进了脑袋。
花霖真是个好孩子啊。他这么想着。
“今天就到这里吧,殿下们自己温书便是了。”他轻笑了一声,“陛下万寿节快到了,殿下们若有自己的心意,功课又有进步。万岁爷会很高兴的。”
说罢便行了个礼,出去廊下透气了。
也才出去了半晌,里头忽然就喧哗了起来。
“你干什么——”有个尖利的声音甚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七八岁的孩童,扯起嗓子来还真是要人的命。
他赶紧往屋里去了。
第233章 双王祸(中)
平心而论,林沫并不是一个严厉的师傅,不说跟文宣公比,就是林清当年教他,都更严厉些。到底他的学生们身份不一般,人家是君他是臣,口头上叫他一声师傅,要真摆起师长的谱儿来,回头怎么死都不知道。不过今儿个他是真的生了气。
水花霖看着温文尔雅的先生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笑意,暗暗捏紧了拳头。他的父亲伯父们都是天生冷着一张脸,时时刻刻用表情写着“我很严厉”的上位者,难得见到林沫这样素来笑脸迎人的人发火。何况他发火又发得与众不同,笑意自唇角一路撇到了鬓尖,眼底下却越发地泛寒。
翰林院的小学士比容明谦还要年长些,却是容嘉的同年,早被这阵仗吓得胆战心惊的,哆嗦着给林沫使眼色,要往上去报。林沫瞪了他一眼:“行了,没什么事。”又问,“大字都写完了?”
不过对于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皇孙们来说,这个先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其实他们的父王都颇是忌惮这个年轻的侯爷,在他们大多数人眼里,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个文弱而又和气、谄媚的臣子而已。他有胆量发火吗?他够资格批评皇孙么?
“都交上来罢,没写好的,明日一人补交十张。”林沫笑嘻嘻地扣了扣桌面儿,“刚刚是谁在喧哗?”目光扫过下头诸人,笑意越发浓厚,“我记得我同你们讲过规矩的。这规矩不是我定的,不过连万岁爷、老圣人,甚至太宗皇帝都遵守过。我前头跟你们讲的时候,你们也没谁告诉我你们没听明白啊?方才是谁喧哗的,自己站起来?”
金慈咬着牙一脸不忿:“是他先说八爷的!”
瑞文赶紧在后头拉了他一把,然而林沫已然又放柔了声音:“方才大喊大叫的人是你么?是或者不是,一两个字的事,告诉我一声。”
金慈的眼眶已经见了红,仍旧强硬着梗着脑袋:“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
林沫终于冷笑出了声。
“我们这些人?我们什么人?本官是皇上亲封的靖远侯,这么些年来也算勤勉,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当着,金公子,你是忘了我是什么人,还是忘了你自己是什么人了?”
金慈欲要再分辨,瑞文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先生息怒,金慈不知规矩,并非有意冒犯…”
“他口中的‘他’又是谁呢?说的又是什么”林沫问,“袁大人,你应当听见的。”
瑞文苦苦哀求道:“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我们几个打闹罢了。”袁学士忙附和道:“是,是。”
“袁大人,您奉陛下之命,为皇孙们教授圣人之言,您说的话,该是一桩一件清白分明的,若仅是打闹,那金小公子这随口说来的话可就太不像话了。可若并非您说的那样,那您这眼睛耳朵,长在何处的?”
金慈已经挣扎了起来:“随意打闹?!玉大人家的小公子,说我们八爷是丧家之犬,原来这也是玩笑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