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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仁堂善养寒症,也不是什么秘密。卫若兰这受了一个风寒,苦了这么些时候,当妈的也心疼,一听有戏,连忙叫人去请。
卫如竹叫自己最亲近的小厮亲自去善仁堂,把那会儿和林沫一道出去狩猎住一个帐篷的交情都拿出来说了,明乐长公主的婆家侄子,善仁堂也不敢大意。古頔亲自提着药箱就来了,还带了两个颇有名气经验的老大夫,谁知把了脉,便先变了脸色。
“卫三爷先头用药,麻黄、石膏、枳实用了几何?”古頔年轻,和两个老大夫一起议论了,确认自己想的是对的,才发问、卫家人赶紧把之前的方子拿来,他才道:“三爷外感内滞,原不过是个小伤寒。只是饮食不大对,又是酒后,风寒来势汹汹,原是吃两剂药疏散疏散便是了,只是——”他对卫如竹道,“大爷您看这方子,若是给身子孱弱的女孩儿也罢了,可卫三爷的身子,独紫苏等,是发散不开的,可是耽搁了。”
卫如竹在卫家的地位也算尴尬。他母亲出身低微,连带他这么个庶子也没人注意,小时候一家子为了讨好明乐公主没少叫他吃苦头,谁知道明乐公主自己没能生个儿子,把他记到了名下,卫驸马也升了九门提督,真正的大权在握,他登时成了卫家这一辈的第一人,后来更是去了大理寺当差,卫家家里家外也都是他开始着手操持了。明乐公主还曾张罗着让他尚景宜公主呢,虽说没成,也算是表明了心意。然而说他对自己堂弟有什么兄弟情深,那也不尽然。
如今古頔说得犹犹豫豫的,屏风后头婶娘、祖母、弟媳等估计已经哭得不行,他也没怎么为难,只问:“依先生看,若兰的病症该如何解救呢?”
“小的也不敢托大。试着写两个方子,倒是三爷可得注意着饮食等。”古頔说话一向小心谨慎,他的医术在善仁堂里头已经算得上数一数二,但就因为这个性子,许多人总觉得他不算什么名医。好在这么多年没看错过病,也算是难得了。
卫如竹晓得他同林沫的关系,自然不会为难他。拱手道:“有劳先生。”便叫下人去打赏。古頔他就是个大夫,不过是林沫的亲信,又一手养大了一个考上举人的亲弟弟古顺。那古顺的文章,卫如竹也不晓得,不过据说不差,他自然不敢跟寻常人家威胁大夫一样,说是治不好就如何云云——到底他们家是驸马家,明丽公主那事过去才没多久,哪里敢嚣张、
古頔倒是写了好一会儿的方子,说是卫若兰的风寒已经拖了好一会儿,如今要强行驱散寒气也伤身,只能先发散发散,而后仔细调理,这也算是他们家的强项,卫如竹拿了方子,立刻叫人取了银子,又叫小厮套马车送他们回去,把方子拿给祖母看过,请老太医看了,没说不好,才叫人给卫若兰煎药去。
倒是颇有大哥风范地先教训了一下弟弟:“你如今也丢了侍卫的差事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你把身子将养好了,日后莫要去那些地方了。叫人看见参你一本。”到底也没多说。
祖母尚在,他还当了那么些年不被重视的庶子,现在即便做得了主,也放不开去教训弟弟,
湘云在后头,听说卫若兰的身子拖得凶险了,到底小女儿心性,把那些不满都抛到了脑后,这才明白李纨说的“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是什么意思,想到李纨过的是什么日子就不寒而栗。她可比李纨还惨些,尚未有儿子傍身呢!而且就婆婆之前对她的评价,只怕连“守节贞妇”的名头都捞不到。
然而这些都还是以后,她现在心里想到的,只有害怕。
毕竟是自己同床共枕了一年的丈夫。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真的有什么怨恨?本来好端端的人,一下子说要走,谁能受得了?
第256章
所谓风水轮流转,大约就是湘云这个曾经最洒脱、最在意的女孩儿,同丈夫吵了两声后,又被突如其来的厄运击中,当下什么屋里养了人、出去喝花酒都不在意了,一心一意衣不解带地服侍照顾着。而凤姐这个泼辣善妒、曾叫她觉得目不识丁、逼得太紧,难怪琏二哥哥又爱又恨又烦的狠角色,却真的转了性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着两个孩子了。
尤二姐就正大光明地在大观园里住着,她也不管。探春一开始还觉得她精明。毕竟这么个人在大观园里,姐姐妹妹们谁乐意去搭理她?到底分了家,宝玉又病了,挪去了他打小住的院子,大观园里一水的寡嫂、妹妹,贾琏也不能常进来,凤姐这招可谓以不变应万变。然而几个月观察下来,却又好似不是这样。她像是失了所有的锐气一样,莫说尤二姐,就是贾琏,她也懒得分开目光去打量了。
本来么,你说夫妻两个好好地过日子,起先是没有儿子,如今儿女双全的,还想着偷人。偷也不偷个好的,成天在外头跟尤二姐说什么等家里的母老虎死了就扶正她,还让下人叫奶奶,凤姐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吵也不好,不吵也不好。回家住了两天,更是连娘家人都怨上了她。这也罢了,等回了婆家,才发现一家子老小既嫌她丢人,又指望她跟从前似的,家里家外操持着,变卖嫁妆维持他们的吃喝玩乐、排场体面。
凤姐可不是湘云这样只能忍气吞声的。她娘家势力摆那儿,又在荣国府当了这么多年的当家奶奶,虽然得罪了不少人,可是别人也落了不少把柄在她手上。一家子人,哪有真拼个鱼死网破的道理。何况反正过年那一出,婆家人心里都觉得她挺能惹麻烦的,就算没那一出,她装出个贤良淑德的性子来,难道还真有人信?等看开了,索性不管那些什么尊敬婆婆、体贴大方的名声了,邢夫人要骂她,她也不阴不阳地堵回去。那贾赦、邢夫人是什么人?虽然有御史上书,说荣国府尊卑不分长幼无序,让袭爵的长子住偏院云云,然而这对夫妇两个,那还真是满身满脸的都是把柄随便等人拿捏。凤姐不图名声,那随口两句话就敢叫邢夫人气得不行。儿媳妇又不是儿子,贾赦来了气敢把贾琏打得半死,却还真没胆量在人家叔叔还在的时候动儿媳妇。
平儿本来也不理解,还担惊受怕的,不过看二奶奶这么做之后,反而更自在了些,也只得把心暂时放在肚子里,只是平日里仍出去打点着,生怕若是这边名声坏了,王子腾夫妇两个要对凤姐失望。失了那边的依仗,凤姐才有麻烦呢。
贾琏初时还乐得自在,但是凤姐不管事,他手头的银子、人手登时就受了擎制,他们大房本来就不被老太太喜欢,一开始帮着二叔打点家事,虽然不好听,但是好赖手上有点实权。然而现在凤姐闲下来了,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段,有些时候还不如这个女人。
几番下来,未免就对凤姐有了不满。
这份不满,终于在尤氏和尤二姐的一次争吵里头浮上了水面。
尤氏当然不喜爱尤二姐。她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说白了,她也不过是个出身小康的人家,好容易攀上了宁国府,做上了贾珍的继室,和李纨、凤姐两个亲近着,别人瞧她,也是风光体面的,还曾跟着贾母进宫去拜见贵妃,更是独自打点了贾敬的丧事,她也算是能干了。谁知到头来,被凤姐指着鼻子骂一通,一句话也不敢回,还不是因为二姐、三姐两个?
不过这其中贾珍、贾蓉、贾琏几个才是祸头,却叫她忘了。
谁家出了这两个妹子都得哭一场。虽然大观园的女孩儿们对尤氏是照旧,但她却也明显感觉出不同来。从前惜春气她“我清清白白的,全赖你们连累我”时,周围都是劝她莫要生气,姑娘年轻的,然而如今,惜春是连这话都不稀得说了,她索性关起门来,亲嫂子来了当没听到,只有探春等迎出来了。可是那会儿尤氏不同她争,还是自己大度,顾全大局。现在,她只觉得自己都没脸。
偏偏尤二姐还在大观园里头,用着贾琏亲自配给她的丫鬟等着正名分。尤氏再怎么忍气吞声,此刻也不得不泼了盆冷水:“正什么名分?你真当二房、外室是名分呢?人家户部都不认呢!你也就拼个姨娘。还得等着国孝家孝都过了。”
尤二姐也是有苦说不出。她这样的美貌、这样的出身,除了沦为贾家兄弟的玩物也没有别的路子好走。尤三姐倒是试图搏上一搏,嫁给柳湘莲呢,人家信她真的冰清玉洁么?到最后什么也没落得。柳湘莲现在记不记得她还难说呢,反正肯定没有在柳湘茹丧事上那么失魂落魄的。
可是别人不说,谁都冷着她,这也叫她难受了。原来在外头,一心一意的是想要到府里头来,图个名正言顺四个字。然而真的进来了,也没人欺负她,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贾母看着也没多说什么。她却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大观园里头是些什么人?是李纨这样书香门第出来的守妇,是探春、惜春这样的千金小姐,还有妙玉这样谁都看不上的。就原来有个宝玉,那也不敢和她这样的人多说话。贾琏也不敢给她配多好的丫鬟,都是粗使的,虽然她小门小户出来也不介意这个,但你说和姐姐妹妹住一块儿,人家家的丫鬟花枝招展能说会道的,替主子传话、送东西都伶伶利利,她这儿的都不敢带出去。只是也没人来和她说话罢了。
只是憋了一肚子气,被尤氏说了,也只能哭道:“难道是我愿意的么?当初不也是姐夫和蓉儿说和的?”
她若是一句话不说,尤氏说说也罢了,偏偏顶了这一句,还戳在尤氏的软肋上,她就是为了东府也得说两句:“好!这事原来是怪我们家的!我们家欠了你们的,怪道你要这么害我!”
尤二姐到底不是三姐,她是也是要点脸面的,被直白地这么说,又气又急,尤氏走了也没缓过来。自己偷偷地抹眼泪。
偏贾琏最近没了凤姐的管辖,像是吃不到那种“妾不如偷”的甜头似的,真放开了玩丫头,又活似腻味了,想起了尤二姐来,寻了个由头来园子里,恰好逢上尤二姐在哭,他一心要问,只是尤二姐却掩去了,叫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出去问那两个丫头,也笨嘴拙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着迎春出门,尤二姐暂住在缀锦楼里,与藕香榭隔水相望,平儿偏在那儿和婆子说话,说自己刚从惜春处出来:“这不是二姑奶奶要回门?又不能住缀锦楼了,同四姑娘说一声。”却是这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戳中了贾琏。
第257章 双赢
凤姐变的是爱揽事、好变现的行事,可不是真的忍气吞声的主儿。平儿是她的心腹,从前心里疑她,是嫉恨她和贾琏,如今横竖看开了,平儿这丫头又几次三番不离不弃的,主仆两个都有些相依为命的势头了。她能忍平儿无缘无故就被发落一通?贾琏憋了气,她也还憋着气呢。眉头一皱,先叫巧姐儿领弟弟进去歇息:“平儿看着他们两个,好好睡觉。”
贾薇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然而女孩儿早慧,巧姐儿看着平姨披头散发脸面憔悴的,再看看贾琏凤姐紧绷着的脸,还有什么不懂的?平儿一向忠心,此刻也不管手上还有摔在地上被蹭破的皮了,就要照顾着他们姐弟洗漱。和往常一样给他们试水温的时候,破了皮的地方碰到热水,生生地疼。她倒吸了口凉气,给巧姐儿洗脸。
巧姐儿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裳:“平姨,我们去王家还是林叔叔家?”小小的女孩子,脑子里压根没有什么概念,原来凤姐和贾琏吵架,是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摔东西打下人砸摆设,吓得她嚎啕大哭。后来就简单了,凤姐打又打不过男人,吵闹开来,老太太、太太她们自然是向着贾琏,也没人给她撑腰。她索性就骂骂,过个嘴瘾,然后带着儿女投奔娘家。若是王大人和王夫人不高兴了,还去过林叔叔家。要巧姐说,在自己家里,在王家,都不如在林叔叔家自在——她可真是年少不知寄人篱下的苦了,也亏得是静娴虽然冷漠,到底是厚道人,没有怠慢客人,那会儿黛玉还在,感激凤姐当年的热情大方。林家人口也少,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复杂情况。这要是搁别人家,平儿等抱着小主子哭一场。自己亲爹亲妈都还在,还得寄人篱下,想想都不好过。
贾琏对凤姐那副发狠的样子简直已经算是深恶痛绝:“你又想怎么样!”
“想问问二爷呢。平儿犯了什么错,说了什么话,二爷要这么着打她骂她?好赖跟了我这么些年,有什么不好的,二爷您跟我说说,我来教她改。”凤姐这话虽然说得平常,然而声音狠戾尖锐,摆明了是要大闹一场了。她如今也不去找老太太诉苦了,老人家说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然而息事宁人的结果不还是她吃亏?索性自己闹开了。
贾琏本来冷静下来,觉得也是委屈了平儿,然而见了她这副模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自己清楚!一天到晚的正事不干,就知道在家里掀风打浪的。”
“我们做了什么?我怎么不清楚?我要是真做了什么,还轮得到二爷在这儿威风呢!国孝,家孝,背父母偷娶,停妻再娶,二爷不就仗着自己姓贾么!真要撕起来,谁怕谁呢。这事儿,你出去叫人评理,看看是谁错呢?平儿怎么她了?我怎么她了?你出去问问,平儿敢不敢惹她。谁不知道她是二爷心头好!”
凤姐那张嘴有都厉害?她能把人夸得的多舒服,就能把人讽得多难受。贾琏也算是能说会道的了,却也说不过她——本来就是她占着理。听她已经说到“我要真想弄那个小蹄子,犯得着这样弯弯绕绕,我又不是你这种只会窝里横的”,一时怒火攻心,高高扬起的巴掌竟然真的落下去了。
这事情可就严重了。
两口子闹矛盾,吵吵闹闹的也就罢了。这事说到底,凤姐还真的一点错没有。贾琏偷娶尤二姐本来就是大罪,把人藏在大观园里头,尤氏做姐姐的去骂两声,也算不得什么。他却因此误会发妻,这也罢了,还动上了手。
就是贾母也觉得他实在是太不像了。
“你以为你多大了?都是当爹的人了,看把巧姐儿吓得。”贾母把重孙女揽在怀里,小姑娘被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直往下掉,在老祖宗怀里也不忘拽着平儿的衣角,贾琏看到女儿这个模样,想到昨日被他们的动静吵醒的贾薇嚎啕大哭折腾出来的动静,也不禁一阵懊恼。
他是没脸惯了的,想要等凤姐醒了,和以往一样嬉皮笑脸地叫声奶奶求个饶,有老太太的说和,料想也不会太艰难。
但是这次却碰上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