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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提到立太子,一是为了稳定人心,毕竟天象异常不是件好事。二来,他怕是心中的确有了太子人选,并且会在他觉得合适的时候把那人拥立为太子。但相应地,他想要立谁、什么时候立,也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
这叫水浮心里很是没底,生怕他父皇看上的其实是五弟——否则又何必大费周章。好在命运还算偏袒他,吕王妃折腾了一天一夜,诞下一子。虽然王妃自己是盼着有个小郡主的,然而在秦王没了一个庶子的当头,又多了一个嫡子,毫无疑问,又多添了几分筹码。皇家又不是养不起孩子,自然讲究多子多福。嫡子意义尤其重大。秦王虽然已经有了两子,其中还有个最得上人欢心的崇安王,然而多得了一子,连他自己都感到无比庆幸。
皇帝也大方,没让他考虑太多,直接告诉了太上皇,三皇子品行兼优,行事有方,且贵为嫡长、教子有方……可立太子。
在场的有端王、忠敬王、卫驸马、兵部马尚书、工部何尚书,都是朝廷的股肱众臣。他这番提议不可谓不正式。
说白了,“嫡长”二字出来,就足够压人了。水浮虽然在户部时不大讨喜,然而作为一个皇子来说,却没有任何的过错。该办的差事都还算妥当,为人也方正,没出过什么差错,如今又有三个嫡子,花霖还养在老圣人宫里头一阵子,颇受宫里头喜爱。比起其他的庶子、教子不当的齐王,他相当地拿得出手。
太上皇在心里盘算了半天。他对皇帝这个儿子,当年也没多亲近,更别说孙辈了。只是这事儿皇帝既然来问他了,他什么也不提,未免要朝臣太轻看自己,于是沉吟了半晌:“老三脾气躁些,也罢了,崇安王深得朕心。”
皆大欢喜。
“人定下来,省得底下人说三道四的。”皇帝道,“册封太子倒不急于一时半会儿的,内务府好容易刚忙完了两个丫头的大事。得给他们个喘气的时候。今年打开春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就没听过,户部、礼部那儿怕是也要有意见。”
册封太子倒的确是个既花心思时间,又耗银钱的大项。内务府刚刚弄完两个公主的下嫁婚服、仪仗。要他们马不停蹄地立刻去忙活太子的朝服、印鉴、册封大典,那恐怕是要把人累坏的。何况今年花钱的项多,虽然林沫省银子有一手,但省下来的银子在国库里头,他对内务府的人可没好脸色,今年户部给内务府拨项的时候,他当着许多重臣的面儿问了宫里头的素馅儿包子几十两银子一个,发落了不少人。今年事务多,户部多拨些银子给内务府也是理所应当,但北狄之乱才刚刚平了,皇帝这儿一个劲儿地花钱,怎么看都不像。
卫驸马听他的意思,恐怕还得再等些时日册封太子,甚至可能拖到明年去——这倒是个好主意。水浮作为皇子绝对合格,然而在文人笔杆子里头的名声却不如韩王、齐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韩王、齐王惯会做面子,门下养了一帮子清客,都是有些名声的,水浮当年虽有铁面之名,别人夸一句清正,心里却不大喜欢他那副高高在上的冷冰冰的态度,喜爱韩王、齐王的平易近人。得亏了齐王后来儿子作死,不然就单凭文人里头的名声,还有的一搏。而今年开科取士,皇帝现在已经放下风来,定好了太子,新的士子总该有些眼力见识,知道哪个是自己未来的主子了吧,也算是给水浮拉拉人、造造势。心里头想明白了,口气里便带着顺从:“皇上圣明。”
工部也替着户部、礼部一起谢过皇帝。
太上皇沉默了半晌,才道:“也好。”
他是真的老了,一点力都使不上了。
林沫咬了一口家里头刚送来的苹果,脆生生的还有些酸甜,觉得还行,直接递给水溶:“看来秦王殿下的三公子这洗三礼可马虎不得。嘿,王妃一直对景宁说,盼着个丫头,景宁傻乎乎的,还真准备了不少给小郡主的礼——只能给你家闺女了?”
水溶皱着眉把他的手推回来:“这么小气,连个囫囵果儿都不肯给我吃?不过这老三生得还真是时候,秦王府刚有了点血光之灾,外头人还没开始议论浮之的子嗣呢,他这么个嫡子一出来,绝了那些人的话不说,也给了陛下一个由头。”
林沫“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皇上要封太子,哪里需要由头,哪怕花霖今儿个书念得不错他多夸了几句,传到皇帝耳朵里都可能是个由头。不过是齐王实在是运道不好,最宠爱的儿子偏偏闯下这样的大祸来,否则,真不至于这么早。
水溶自己去挑了一个红的咬了两口,轻描淡写地:“我叫人查了京里头,没发现有多少可疑的人,这可是件稀奇事。按理说,便就只有一千人的队伍,到京里头来,兵器都是件大头,就算要化整为零,一连几天多了那么多带着家伙进城的人,守卫也该有点反应才是。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不,你想的是对的。”林沫第一次彻底地赞同他的猜测,没把那套“想太多”的理论搬出来,“只是,我们想得不够多而已。或许,你能把你的眼线化整为零地布下去,变成卖茶、卖酒的掌柜,甚至路边下棋的老人、醉酒的乞丐,吴大将军为什么不能?而且,就算是我们想错了,那加强防范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水溶被他这声“我们”说得极其熨帖,笑道:“忘了同你说,靖义伯预备着回程了。”
他怕是赶不上。林沫在心里想着。
其实那日在吴府大宴时,林沫看出了吴廉水在武将心目中的地位、看出了他煽动人心的能力,也看出了不少武将对朝廷的不满,但是他还是有一点觉得好奇——为何吴廉水看起来有点着急?
本来该着急的应该是皇上才对。像水溶这样的密布眼线,皇帝当然也有,他相信,皇家的探子只会比北静王府的更多、更杂、更辛苦地在探查着。而这样的投资,是需要相当的人力物力,支撑不了多久的。吴廉水明明可以多埋伏些时候,不必这般焦急。
但转念一想,他又必须出其不意。
毕竟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回京里来了。这京城里现下还有他的一席之地,然而皇帝这么些年的经营也不是空口说白话。九门提督、禁军统领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这城里虽然算不上固若金汤,也还算守备森严。水溶说,一千、两千人就足够在京城里引起足够大的动荡,甚至威胁到宫里头的安全,这当然不是白说,但是,他说的也只是引起动荡而已,真要谋反,人太少了,总要被压下去的。
所以吴廉水要做的,只有“措手不及”这四个字。
把握了这个态度以后,林沫就心里有些数了。
“林可!”他扬声叫道。
聆歌在屋外听到,急忙去替他叫人了。
水溶奇道:“你刚刚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是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了?”
“我叫他去问问仲澐,扶摇翁主回国,陛下送她到哪里。”
水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还需要问小容大人?我看你是脑袋里头装得东西太多了,琐碎事情记不住了。男女有别,更何况扶摇翁主走水路回去,码头那是什么地方,陛下的圣驾能去?是以并不送出宫,只前一天在宫里设践行宴。然后着赵王、礼部、鸿胪寺送出。”
林沫一愣。
他原先想着,扶摇翁主回国,皇上携众臣送出城去,可不是给了吴廉水一个可趁之机?虽然张鑫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扶摇翁主总不能真的是来京里头玩一趟,然后带个傻瓜王夫会去的吧?更何况也是在忒会挑日子。一旦联想到这个,就简直顺理成章。可是现在水溶告诉他,皇上不送出城去?
他安慰自己,也许并不是他想得太多,而是皇上同样聪明,想到了这一点,是以特意避开了。
“你想什么呢?”水溶敲了敲他的脑袋,“茜雪国是归属国,又不是结盟的,皇上送出城去,岂不是涨了他们的威风?你叫北狄如何想呢?他们的王子才刚娶了白塞的女儿呢!”
林沫挣扎道:“白塞的女儿怎么了!白家的女儿都挺好的!”
第271章
水花霖是个会让人觉得“人比人、气死人”的孩子,他也就比遂承大不了多少,比起烨尧来也没几岁差距,可是偏偏沉稳得不像话。三弟出生,父皇允了他父王的太子之位,一时之间恭维奉承的、尖酸嫉妒的、担心他失宠的、羡慕他好运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地读自己的书,得了夸奖,问要什么奖励,他也就提了一句:“以前瑞文哥说过林先生家的豆腐做得格外有味道,若是能去尝尝就好了。”
听到瑞文的名字,林沫也不禁沉默了半晌,而后才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同以往,微臣不敢造次。”
花霖也没多说什么。其实瑞文当时也说,林大人家的菜风味极好,厨子有几个还是有些名气的大厨,然而林大人本人口味却有点重,好辣好蒜,但瑞文又说,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豆腐。花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明明是韩王自己的错,又没人逼他害他,他自己生下了瑞文,却视这个儿子为耻辱。对他而言,林沫既是师长,也是父亲。他其实与瑞文关系算不上要好,甚至还有些嫉妒瑞文得先生的喜爱,但这个堂兄弟却为了救他死了——他头一次那么直接地面对死亡这件事。
毫无疑问,如果让瑞文重新活过来一次,叫他自己选,他一定宁愿当林沫家的孩子。可是即便是他,这话也不敢说的。水花霖低着眼睫,他曾经幼稚地这么想过。然而现在却改变了主意。生在皇家,便没有害怕的权力了。这个地方,向来只有勇敢的人存货才拥有存活的资格。平常人家的孩子在他们这个年纪是能说“如果”的,如果我听话一点,如果我好好念书,如果我没有调皮捣蛋……但他们不行。而告诉他这一点的,并不是父王母妃,而是一天之内从云层上摔下来的烨尧。
一向被人忽视的瑞文哥哥,死了也不过是给别人铺了路而已,除了林沫,没见几个因此伤心的。而本来春风得意的烨尧,一夜之间失去了他所有的荣耀恩宠,追着他阿谀奉承的人像是会变脸一样地控诉着他的冷血无情、谋害堂兄。这大概就是结果了。
林沫无言地看着这个孩子,他想要摸摸他的头顶,然而身份的悬殊让他停下了自己的手,只能小声说道:“殿下,您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自己其实不怎么样。寻常人家的小孩儿在我这个年纪,念书念到我这样的,基本上到秀才也就算好运,能不能考上举人都得另说。”水花霖挠了挠自己的后脖子,“魏王叔被人夸过文采斐然,然而即使不学无术如我,也明白他的文章同一般的举子都没有可比性。我们只是比别人起点高了点儿罢了。”他仰起头看着林沫,“一旦我谁也不是,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谁跟您说了这些?”林沫不得不曲下膝盖来。
“不是先生您说的吗?”花霖回道,“一个人的价值一半在身份,一半在结果。你叫瑞文哥活下去,给你做个见证,不是么?”他无所谓地笑笑,“现在,我已经有身份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由一个小孩子说出来,尤其叫人心惊。然而林沫只是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才道:“殿下需要微臣来给您做个见证吗?”
花霖紧绷着脸。他很想回句“如果我们俩都能活到那时候”,但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怎么把这句话说得漂亮些。实在叫他有些为难。
“起风了,殿下该回去了。”林沫终究没忍住,摸了他一把,觉得秦王府上的小厮在不远处看得眼珠子都快要突出来了,不觉莞尔,伸手又摸了一把他的头顶,“不然府上二殿下该等急了。”王妃新生了小儿子,父王又被皇祖父确认了名分,都忙忙碌碌的,夹在中间、还没有进学的老二就有些无聊了,每天眼巴巴地等着大哥从上书房下了学陪他玩。
花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