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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霰倒也不以为意,答曰:“这不算什么,加上方才与你妈妈的钱,合算不过三十两银子,在我们家里酒楼吃上一顿,左右也不过这个价钱。念你们姑娘家出来伺候人也不容易。”
红霙听罢更是惊为天人,只道是哪里的酒楼,吃上一顿需花上三十两银子。又听千霰这般说,倒是个体恤人的,心下估摸这人大抵是个商家的少爷,家里有钱,便也出手阔绰。且说世上何人不爱钱,这红霙见罢十两银子,便也眉开眼笑,对千霰唠叨个没完:“奴家最是欣赏少爷这等阔绰大方之人,不比那小家子气的穷官,还是老爷呢,给个二两银子还拉扯个没完,玩人的时候使出吃奶的劲儿,让他高升些,也需争上半晌,加上半天……身上没个几两银子也敢来逛这窑子,几两银子的事扣扣索索,也不怕失了自己老爷的身份……”
千霰听这媳妇唠叨许久的世俗经济、黄白市价,斤斤计较之态宛如市井逐臭之夫,俗不可耐,只道是自家兄长千霜虽替珠大爷经营着酒楼并了几处生意,亦并非这等惟利是图之人。念及于此,千霰只觉这红霙好生令人厌烦,心下暗忖那倪幻玉想必绝非这等庸脂俗粉,否则以煦玉那般清高绝俗的性子,一开口便听人谈市价、论黄白,还不头回进门便避之不迭了。
领着人从这韩家潭出来,千霰心下好不沮丧,只道是谁说这地儿是销金窟、温柔乡?分明花钱买了不自在。难得今日向贾珠告假一日,领了小子像模像样地出门享乐一番,不料竟也白耗了半日。之后千霰正踟蹰不知往了何处去,便见身后跟着的四儿凑近前来说道:“这戏园子也在城外,就在附近,此番二爷不若便前往戏园子里听戏罢。”
千霰听罢对曰:“戏园子有甚好的?我见平日里珠大爷与林少爷都不去的,只在家里听戏。”
这四儿分外伶俐,听千霰如此说,忙凑趣道:“大爷少爷不去,那是他俩风雅。何况我听说平日里少爷是格外不喜喧闹,最是怕吵的,听戏只看那小旦唱的昆腔,其余热闹的都不喜欢。而我们不过是些俗人,有那不爱凑热闹的?”
千霰听罢倒也不置可否,令了两小子引路,一道去了。此番前往戏园,只见里面挤挤挨挨的全是人头。而戏园楼上的雅座,则皆是些身着官服的达官贵人,千霰见状心下则道原来这做官的皆爱听戏,自家大爷少爷从不逛这戏园子,反倒成了异类了。千霰领着小子在人群里挤了半晌,方才寻到一个空位。因此番他并非是专程前来听戏,便也并未携带坐垫之类,戏园里看座的见罢方拿了垫子铺上。只见今日的戏亦不是自己在荣府里见惯的,都是些唱作念打的热闹戏文。千霰听了半晌的戏,心下倒也无甚兴味,反倒是身旁跟来的两个小子听得是津津有味。待唱过了几出之后,便有相公从楼上下来寻了官客陪酒吃饭,以从中赚得小费。
千霰身旁坐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生得四肢粗壮,面色黝黑,像是这戏园子的常客,座前桌上摆满了水烟袋、瓜子、茶壶茶盏之类。彼时便有四名相公前来围着这中年人,口里韩大爷、韩大爷的唤。因人多挤挤挨挨的,那韩大爷生得又胖,将座位占了好大些,千霰只得往了一旁让着些。只见那四名相公中有一个最为年幼且生得矮小的,似是刚入行不久,闻见那韩大爷今日只欲领了两人上外面馆子,那生得矮小的相公争不赢其余两人,正一脸哭相,悒悒然而返。
千霰见那相公眉目间带着几分贾珠的影子,登时心生怜悯,方出声唤住那相公道:“你今日可有空陪我上馆子吗?”
那相公听罢上下打量千霰一阵,道句:“我们陪酒总要五吊钱的。”
此番千霰尚未开口,一旁的两个小子便率先有了气,嗔道:“小兔儿这是什么话?我们二爷便是替你出师的钱皆能现拿出,何况叫你陪酒!”
那相公方转了个脸,随即眉开眼笑,迎上前来挽着千霰献媚奉承道:“我在这里有些日子了,还没有见过二爷,二爷贵居何处?”
千霰则答:“我是头回上这戏园子,平日里都住城里。惯常跟着府里大爷办事,今日才得空告了假出来。”
说罢千霰令小子四儿将看戏的钱付了,随后便领着那相公坐车上了馆子。途中千霰与那相公同坐车内,令四儿五儿赶车,闻那相公名唤春秀,遂说道:“今日我还领着你进城去,我们家人上馆子都去自家的酒楼。”
那春秀忙问:“是城里哪家酒楼?”
千霰答:“汇星楼。”
春秀闻言满眼里皆是惊艳,追问道:“汇星楼,可是五王爷听戏的那间酒楼?”
千霰颔首道:“正是。”
春秀道:“原是汇星楼的少爷,失敬失敬!”
千霰答:“我不是汇星楼的老板,老板是我哥哥。”
正说着,马车已到汇星楼下,千霰领了人进入,门口走堂的见罢忙不迭点头哈腰地问好,口里直呼“千二爷,您来啦,难得您今日未跟随大爷一道”。千霰则答“今日向大爷告了假”,随后只见掌柜的不是千霜,便问道:“我哥哥怎的不在?”
那掌柜道:“今日珠大爷往银庄查账,千爷赶去伺候。似是银庄掌柜的出了一点子事,被大爷觉察了,很是理论了一通。”随即又压低了嗓音道句,“咱家大爷当真精明过人!什么也瞒不过他老人家法眼。”
千霰闻言笑笑,对曰:“可不是?”
跟随在旁的春秀闻罢这一番谈话,倒也细心地将那话里一干大爷二爷记下了。
随后千霰便问道:“现下格竹厅可有客人?”
那掌柜的道:“二爷当真好运,今日格竹厅本为工部尚书谭大人订下了,因了临时有事,刚遣了家人来将日子改到明日。现下正空着。”随后便招手示意方才那走堂的将千霰一行人领往格竹厅。
待上了三楼,方见跟前最大的雅间前的门斗上写着“格竹厅”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潇洒恣肆。待进入其间,只见满屋墙上皆贴了半面竹筒,正面墙上的竹筒上则密密麻麻地写满墨字。右手东面墙边则立着一架大型玻璃围屏,其上画的也是墨竹。那春秀头回见罢这般布置的雅间华厅,便凑近那写字的墙壁跟前瞧了番,只见那竹筒之上皆漆了清漆,似是为保存墨字之故。只见最右写着三个字“格竹赋”,遂道句:“难怪叫格竹厅。”随后又往下看,结果通篇不认识的字较了认识的字还多,便喃喃埋怨道:“这写的是什么?怎的连字也那般繁难。”直接往文末看了,只见文末题着“瑜君醉笔”,又道:“这四字认得,这瑜君是谁?”
此番未及千霰回答,便闻见一旁走堂的一脸自豪地开口对曰:“这瑜君正是我家大少爷,现任内阁学士,人称京师第一才子,这《格竹赋》是少爷亲笔所写。若非是自家酒楼,少爷也不肯在此题写了。”
春秀亟亟打断那走堂的之言问道:“京师第一才子,现任内阁学士,可是林煦玉林大人?我见那二楼大厅里摆着的檀木屏风里那联诗里写着‘珣玉子卿联诗’,知道大人字珣玉,不想这瑜君亦是他。”
千霰答:“瑜君是少爷的号。”
春秀又道:“东面那屏风上的《墨竹图》是谁之作?我见那上面写着‘和瑜君格竹赋,试作墨竹图一幅,庾斋试笔’。庾斋又是谁的号?”
走堂的忙答:“庾斋是与少爷并称的京师第一才子,亦是我家少爷的盟兄,现任督察院副督御史的侯二少爷。据说二位才子义结金兰,方为彼此互赠了别号。”
春秀闻言方恍悟:“得京师两大才子题字赠画,无怪乎这格竹厅这般出名……”
屋内几人正说着,便忽见一衣衫褴褛的儒生冒冒失失地闯将进来。那走堂的见状忙喝止道:“这位爷寻谁?怎的就闯了进来?”
那儒生见走堂的毫不客气的拦阻,心生怯意,方迟疑着说道:“据闻这家酒楼有侯林二位大人的大作,小生方慕名前来,欲瞻仰一番人玉。”
那走堂的见那儒生穿着寒碜,方瞧他不起,遂道句:“爷可有事先预订这格竹厅?”
那儒生答:“不、不成。”
走堂的闻言遂道:“如此对不住,本店这格竹厅也不是人人皆能使用的,使用需预订,使用半日三十两,超过半日加收二十两。”
那儒生忙道:“小生不用,小生不用,小生只为看看题字题画。”
走堂的嗔道:“看看?才子之笔是人人都能看的?少爷题诗,可是一字百金!”
儒生踌躇对曰:“看看皆要银子……若小生给了银子,能否得见一回?”
走堂的遂随口问道:“你有多少银子?”
那儒生搜遍全身上下,方寻出了几块碎银子,加起来一共五两,捧在手中对走堂的道:“小生有的就这些。”
走堂的见状哪里瞧得上,傲然说道:“五两银子便是在楼下大厅里吃杯茶亦不够,爷还请‘另谋高就’……”
儒生道:“这、这如何是好……”
屋内千霰见状瞧之不过,方止了走堂的道:“少爷大作也只是欲给能赏识的人看,若是给了那惟识黄白,胸无点墨的俗人来了这格竹厅,也是平白浪费了这满室珠玑。这位爷想必是个识货的,这里只有我在,亦碍不着旁人,便令他进来瞧瞧罢,想必少爷闻知亦不会不高兴。”
走堂的闻见此乃千霰之意,便也不情不愿地放了那儒生进入。那儒生是近视眼,进了屋内将身子皆伏在那正墙上一字一字阅读那《格竹赋》,赏鉴了半日,方才抬起身子,已然绝倒拜服,口里喃喃说道:“久闻林大人乃文星照命,具惊天之才,此番得见,我等后辈惟有望其项背。”说罢便见格竹厅中摆了笔墨,那儒生忙不迭持笔沾墨,便欲往那墙上题字。那走堂的见状三步趱作两步地跨上前来拦住那儒生道:“爷这是做甚?这屋里可不是其他人能题字的地方!”此番便连千霰亦来制止,说道:“爷若欲题字,可题在他处,这墙上是万万不能的,被少爷见了可是要恼的。”
那儒生忙致歉:“小生孟浪了。小生只欲题首赞诗与大人。”走堂的闻言倒也不以为意,随手拾了张宣纸递与儒生,令其题写。那儒生留下首七绝,末尾署名“姑苏贡士李文田拙作,谨呈尊训”。随后方才依依不舍地自去了。却说这李文田正是与熙玉同科的状元,彼时会试过后,知晓殿试无忧,方来汇星楼寻访才子笔墨。而事后煦玉亦读到李文田留下的绝句,心下倒也浑不在意,见此人是个贡士,便将这人名字记住了,待今年殿试金榜揭晓,却见这李文田高居榜首,便也感叹一回,真可谓是奇事一桩了。而贾珠则就势瞧见商机,将这李文田之诗裱了,令千霜悬挂在汇星楼一楼大厅,借其状元之名作了广告。本届考生闻罢,皆慕名前来瞻仰,由此汇星楼的生意自是愈加兴隆。此乃后话,此番则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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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才子佳人同床异梦(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