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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隐昧

距大理寺卿同衡机天枢营统领奉新帝之命至太行参会掌门,已是两旬过去,现下便到了惊蛰。

彼时裴萌同谢阑相见,那段二人合居桐溪巷中时光依然历历在目。大理寺受命追查玉拂山行刺案,裴萌勘察离宫,在天纪帝被困废墟中拾得一枚长翎玉坠,以熔岩暖玉雕琢而成,稀世罕有,内藏醉心迷散挥发后的药胆同两粒昂贵罕有的九转还丹。后经多方消息,方知晓此为琼萼山庄少主秦沧翎贴身之物,只不知为何遗落于此。某次翻阅洛京动乱间龙泉山间鏖战卷宗,却意外发现当日寻得太子藏匿地点之人,正是秦沧翎。

此番萧溟令江鸣皋并裴萌前往太行,一则授封澹台律为国师,二则告知澹台律谢阑身世,好将利用其人脉密网寻找谢阑下落。

那日魏平县中,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忽见得谢阑同他身旁少年,裴萌已是明白一切。

现任大理寺卿濮文世本为永定所遗三朝老臣,醉心断案洗冤,多年来不愿升迁调任。然而岁月不饶人,濮大人终至不得不祈骸骨归乡之龄。裴萌如今官至右少卿,虽资历尚不如左少卿苏尉,然从上任刑部至调职大理寺,五年间屡破奇案,且苏尉志非于此,新朝换血后朝堂多重青年才干,一改延初朝偏倚老臣的垂暮氛围。谢阑囚困凝华宫中时日,摘记批阅陈奉御前的奏章折本,知天纪帝对裴萌颇为看好。但倘若他于自己之事上牵连过深,恐遭萧溟猜忌排斥。

裴萌见过谢阑与霍飞白后随江鸣皋返京,霍飞白亦动身前往天山派。澹台律收下镜匣,至于陶坛中骨灰,只道会葬回重明谷中,言罢只身入太行勾陈大阵闭关。

天边划过几道裂云白闪,轰隆隐然。谢阑依然只着了起身时的那件苏枋色的软缎晨衣,斜倚在秦沧翎怀里,胸口以下裹着毯子。

腰腹上本横亘一捧温热,听得雷声,哆嗦着动了动,谢阑迷迷糊糊撩开毯子查看,见於菟儿已是整个蜷了起来,两只绒爪子压着耳朵抖瑟个不住,便怜惜地摸摸它,用毯子将猫儿团了团,揽进怀里抱住。舅舅闭关前复又为他断了脉案,道是清絜渊玉散可以停了,不过大概还会有几天嗜睡,无甚大碍。果不其然,这三天来他总觉出从骨缝间泛出丝丝酸软,今日晨起时天色甚是阴沉,用过一餐暖胃早膳便犯了食困,秦沧翎于是将人抱到了木石斋间那架罗汉床上。

少年宁心行炁,谢阑却是小睡一会儿复又转醒了,摸索到了压在枕下的秘银匕首,便抽出在掌中把玩,一边出神地打量着此方书室。

木石斋地处韬韫院最东侧,延展建于溪山纡曲地,进出三间,修竹青松临窗,芳草缛苔漫庭。这些时日他白天大多于扶留居里陪伴澹台律左右,夜来方回韬韫院歇息;少年又曾道琼萼山庄中定有许多谢阑感兴趣的藏书,竟是不曾料想这木石斋内竟也这般犀签琳琅、玉轴满目,草草翻阅,便见其中不乏佚散的孤本珍册。

休憩所用的罗汉床置于碧纱橱内,槅扇上蒙了缥雪二色软烟罗,床褥椅披隐囊等皆是半旧的江南阔机丝织缎,设了张髹漆螺钿小几,搁一提梁陶壶并两只陶盏;少年正是抽条的时候,耐不得饿,还去厨后捧了几碟赤豆粉糍糕、酸果酱山药和玉露团儿等冷吃甜点。

屋中无甚题匾字画,唯有少年那柄随身不离的鲨鲛鞘长剑悬挂壁上,为这墨室书斋平添几分越剑吴钩的凌冽之意。榻侧轩窗上挑银钩,竹帘半卷,风雨不入却可见如晦天色,白釉吊瓶里插着秦沧翎顺手折回的几枝桃花。

雷声终是小了下去,猫儿拱开毯子探出头来,粗粗一条雪白的大尾巴尖儿点动,抬起爪子拨弄谢阑戴于脖颈间从襟口处落出的羽毛玉坠儿。

心不在焉抛耍着手中匕首,光华流转,寒芒夺目,谢阑已是在少年的教导下练习十余日了。最开始自然手忙脚乱,生怕被锋刃割破了皮肉,到如今日趋熟稔。他练习时,少年大多只是于近旁阖眼凝功,然而即使偶有失手,秦沧翎却依然能在一瞬之间护住他,澹台律面前时也总是这般。此番动作看在师尊眼中无作他想,但秦沧翎每每在舅舅面前故意拢他的手,谢阑总羞赧不堪,趁澹台律不注意时会含嗔望向他,引得少年偷笑个不住。

秦沧翎曾引着谢阑双手,让他一寸一寸抚过自己颈项——掌下少年肌肤紧致而温热,跃动勃勃生机,感受躯体这极致薄弱处筋脉走向,从何处下刀能够挑断血注,从何处划过能够切开敌人喉管。

雷声渐小了,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窗外翠生竹叶,谢阑复又觉出几分倦意,合上了匕首,偏头闭眼又浅眠了会儿。

却是没有睡多久便醒了,於菟儿卧在谢阑怀里,眯着一对鸳鸯眼睛,呼噜着不时发出“嘬嘬嘬”的响动,两只爪子推揉着谢阑前胸。往后挪了挪身子,猫儿却紧跟着挨挨蹭了过来,粉嘟嘟的柔软肉垫继续一下下在谢阑胸口按压,虽不知何故,但谢阑看着它一副万分惬意的模样,不忍打扰,由着它继续这奇怪动作。

一只手杵上枕边,谢阑头微微朝下陷处偏转,却见秦沧翎已是行炁完毕,正撑身瞧他和猫儿两个。

“阿翎,”谢阑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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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它为什么一直推我?”

秦沧翎没忍住,“噗呲”笑了出来,抬手点了点猫儿鼻子,道:“阑哥哥,它舒服了才会‘推你’——这叫‘踩奶’,是猫儿小时候在母猫肚子上吃奶时的动作。”

谢阑脸腾地便红透了,慌忙起身拢住前襟,道:“可我不是它妈妈啊……”於菟儿“哼哼”两声,转而去踩谢阑的大腿了。见秦沧翎笑得揶揄,谢阑又羞又恼,掐了掐少年的脸,道:“别笑了,来陪我练练。”

虽只是三个简单的动作——接住从袖袍中滑落的匕首,二指夹捻拨开扣鞘,再直抵上对方脖颈制敌,然而即使少年闭上了眼睛,却总能轻巧避过,谢阑也被激出了些意兴,尝试用秦沧翎教授的挑刺劈抹几式自四方攻击他脖颈。秦沧翎闪躲似闲庭信步般悠然自在,还能抽空扶住碰倒的陶壶杯盏,直到谢阑累得伏在少年身上微微喘气,才捻了块赤豆粉糍糕塞进嘴里,又喂了怀中人一颗玉露团儿,笑着将凉茶水递至谢阑唇边:“别心急嘛……已很有进步了。”见谢阑气闷不说话,少年脱口道,“真的,阑哥哥你资质是极好的,根骨佳、悟性强,若不是因着那药……”

谢阑偏头望向秦沧翎,后者话语戛然而止。见说漏了嘴再隐瞒不住,秦沧翎喉头哽动,垂眸道:“嗯……阑哥哥,其实……你的修习根骨是极好的,但陆大哥和师尊为你断脉后都发现,你应是在年幼时便用过瘗离散……这本是一帖抑制功力的药方,然而生长阶段进服,会致使根骨质弱、脉络淤滞……甚而你一直体弱,也是此因……”

闻言,谢阑却不曾如少年所预料般伤神难过,只有若有所思——当年落水后,爹爹一反常态不断关切病情,派人送来煎服好的汤药定要仆婢督促他满饮整碗后才能回去复命,高热中浑身仿佛骨血灼烧融化般痛苦,绾娘总抱着他大哭一场,想来应便是那时了。

良久无话,秦沧翎小声道:“阑哥哥,其实你身子很是柔韧呢,”抬手扣住谢阑膝弯压按,“你可能自己没察觉,这些拉抻筋骨的动作你都用不费劲儿,哪像平常人般哭爹喊娘地直叫疼。”

谢阑由着他摆布,窗外已是云销雨散,缕缕天光自罅隙间漏下,霜猊从床底钻出,“汪汪”唤了两声,怀中的於菟儿也拱出了毯子,跃到小狗儿身边。这几日霜猊总随於菟儿外出,三个月大最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漫山遍野撒欢乱跑,最后还得於菟儿反过来跟着它防止小狗儿跑丢。

於菟儿本喜净爱洁,便是洗澡也得用泡了香草的花水儿泡,好避蚊虫,这几日随霜猊奔波,免不得粘带一身苍耳鬼针,昨日霜猊还跌进了水潭里,满身泥巴,回来时猫儿嫌弃到离它三丈远。最后谢阑拿篦子帮猫儿将满身草籽理了,又用热布巾为它擦拭四只爪子和长毛,秦沧翎则负责将狗儿彻底捯饬搓洗个遍。

今日春雷阵阵,两只都被吓到了躲在屋里。两人用过午膳,但听得后山一声钟磬长鸣,秦沧翎道:“陈勾大阵运行间许是有了偏差,我同师兄去看看,晚膳前会回来。”

下午,谢阑在书斋抄写陆英写与他研读的医书,待到回神之际,已是近酉时了。在韬韫院中寻了会儿,小两只却都不在,转而便见后山被雨水浸染软和的泥路上,印着小狗儿和猫儿的爪印,遂寻迹而去。

谢阑时走时停,不住唤着“於菟儿”“霜猊”,却无回应,好在爪印始终十分清晰,却是不知不觉偏离了山道,往深林狭水处行进。复又走了近两盏茶的功夫,终于见得远远枝杈上,蜷了团毛球,雪白在浓荫下是淡淡的月色,定是於菟儿无疑了。

小跑了几步奔至树边,却见霜猊窝在盘根衰叶间瑟瑟颤抖,一丝疑虑掠过心尖,谢阑抬手要去抱於菟儿,却见猫咪状态甚是反常——背脊挽弓般勾起,双瞳推挤满眼眶,全身白毛奓刺。谢阑偏头回望,幽暗之中,竟见一只巨猫蹲伏在远丈开外。

巨猫四肢粗壮,背生沙黄斑点的厚毛,双腮垂下两缕长须,呲着滴血的长牙,一双碧莹眸子好似两蓬跃动的冥磷鬼火,耳上尖长的黑毳轻轻抖动着。

这一回身,谢阑恰将於菟儿和霜猊悉数挡住,巨猫从喉间嘶出一声咆哮似的低吼,后爪在树干上猛然发力,趾甲豁地划开数道深刻纵痕,獠牙钢甲毕现,朝谢阑直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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