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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望羲
山间修养两月余,四月初三,秦沧翎与谢阑同澹台律所领门人一道,自东麓白马川行舟南下,奔赴江南白岳所召开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
太行剑派船楫风帆舒展臌胀,仿佛绿水之上遗褪白羽。浩荡艅艎沿浪芜渠汇归大运河,经太伯渎穿水芙蓉泊,由凌波渡口入得长江,奔赴扬州。谷雨后水位浮高,舰队似乘奔御风,其间近三千里水路航程,只需得约莫十五日的光景。
末春之垂,云轻风和,一川碧江空流天际,两岸苍山猿啼清戾。
案上一盏范金琢玉润釉小瓷炉,面前排了几只盛放各式花粉、香草和精油等熏料的玲珑软彩罐,谢阑坐于舷窗边凉榻,正欲以细长纤巧的金匙蘸取,突地探出只笼了压袖金臂钏的素手,将那桔梗花色的软彩罐抓走了。
循声抬头,但见来人相坐对榻之上,大口深嗅罐中冰片,登时被呛得咳喘不止,鬓乱钗横,一双如横远岫的黛眉都拧得扭曲起来,还连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终是平复了呼吸,一边扯过肩头的昙花纹染柳色纱缔披帛擦了擦沁出的眼泪,一边将罐子递还,谢阑笑道:“归荑,怎了?你不是说冰片最是刺鼻吗?作甚要这么吸?”
理了理十二破的郁金裙,将蓬散的长发随手挽了个髻,徐归荑抽出怀中册子,嗔怪瞪了他一眼:“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这些堆积似山的内坊事务了……东风春困,再不闻点刺激的,我怕是睡死在书房里。”
“青宫女官从六品司闺,分管导引妃嫔及掌宫人名簿,知三司出纳,以总掌正、掌书、掌筵……青宫女官从八品掌正,分管文书出入,录目为记;并闺合锁钥,纠察推罚;青宫女官从八品掌书,分管书房符契、经籍,宣传、启奏,教学、廪赐,及纸笔、监印;青宫女官从八品掌筵,分管寝殿帷幄、床褥,几案、举伞扇,洒扫、铺设及宾客……”涂抹勾画,喃喃诵念了一会儿,徐归荑叹道,“还是你在太子詹士府轻松些,都有闲心磨药调香了,内坊一切事务却都堆在我一个人头上……”
“那你的意思是想让阿聿纳几个良娣、孺人,好为你分担了?”
“哪有!”
两人笑闹半晌,徐归荑打量着舱内陈设,目光复又挪回了香案上:“阿阑,你这是在作甚?船上不是还有许多香饼香丸?”
谢阑望了望手中乳钵,道:“此香唤作溆莲香,是从一本残缺的前朝香谱中看到的,打算调来试试。”
“配方是什么?”徐归荑闻言来了兴趣。
“取菡萏花粉三钱,另檀枝、甘松与紫丁香各一钱;零陵、清酒荼蘼一厘加少许冰片,并些微麝脐研匀,临用前添些腊茶末和龙脑,便成了。”一手推过只浅碟,但见其中盛着晶莹泛光的细腻粉末,“近来许是水路劳顿,夜间我总盗汗渴水,以这溆莲香焚燃熏衣,可宁心静气、辟绝湿浥;我还准备添些珍珠末与松花粉,正好作平日爽身之用。”
徐归荑枕臂闭目,闻言道:“既是为止汗,珍珠末和松花粉足够了,就不要再加麝脐、冰片和龙脑这类呛人的辅料,我不喜欢。”
谢阑一笑,从善如流,小瓷炉中压着雪润的香尘,取过莲纹篆拓,用新研的溆莲香粉范了朵芙蕖花样,以细檀挑燃。轻霭柔烟绽落,谢阑胸口微微起伏,平缓呼息,嗅着幽清的荷香,只觉颅内仿佛小锤闷然敲击般的钝涨感也缓解去了七八分。
徐归荑不言不语,只同他一道沉浸在满室淡雅清香里。
那日山中遇险,心神触动间蛊灵苏醒。诞生伊始生死与共,二十余年心脉交缠,常人但所行起卧坐立之事,外由筋肉肌骨牵扯,内需丹田气海为助;肉体凡胎吐纳代谢,周而复始,所谓之周天——周天者,圆也,气路之行径也;圆者,周而复始,连绵不断之谓也。
谢忱察觉无生蛊寄生于儿子体内后,因灵蛊以宿主纯元真气为生,便断然让年仅七岁的谢阑服下大剂量瘗离散,以此彻底毁伤根基,阻断筋脉,令无生蛊十余年间再未曾觉醒。
却是这一载左右的光景,萧溟谢黎与秦沧翎几人数度为他疏通穴道,周天重开,凝滞于体内的真气仿若甘泉漫溯干涸的奇经八脉,灵蛊便是那气旋风眼、水浪涡流,引丹田、动气海、炁周天,灵光渐现,真元初回,内力若修行般不断精纯聚积,灵蛊如惊蛰后寒蛩也似蠢蠢欲动。无生蛊之于宿主,并非为那缠绕绞杀松柏的菟丝女萝,而是休戚与共,血肉相连。
大多数时日,谢阑将灵蛊抑制心脉中,仅偶尔独处时尝试放任自行,克制地练习如何控制。
前些天,于芙蓉泊停靠补给时,因着少年甚是喜欢荷花口味的糕点饮品,谢阑同秦沧翎一道在湖边荷农的摊上买了莲蓬荷叶、还有几包早菡的花粉。
舰队已至嵇方古河道,上船不过十二三日,山间修养时好不容易稍微长了点的肉却又迅速消退下去,竟是谢阑甚少行舟的缘故,最多不过搭乘那金明河上漂游的精巧画舫,哪曾经历千里水路?弱不胜衣的身子怎地能熬,便取了些菡萏花粉,合了这方溆莲香,稍作慰藉。
一手
', ' ')('托腮,谢阑一手将剩下的香粉同珍珠末与松花粉一道以金勺和匀,出神间,徐归荑突地道:“阿阑,你在忧心什么?”
停住了下意识的搅拌动作,谢阑脱口道:“无甚要紧事儿,只是阿翎生辰将到了,我还在想该送他什么……”
徐归荑道:“你不是私下已为他缝了只剑套吗?”
谢阑微哂:“出门在外整整一年,阿翎定极想他爹爹与阿娘了,今年家中庆祝生辰,届时会收到亲朋好友父母师长所赠的各式贺礼……自己缝的粗陋玩意儿……哪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东西……私下予他便好。我想着还能送他些什么,可他似乎什么都不缺……”
话音未落,突地一只手轻轻搭上了谢阑削薄的肩头,萧聿柔声道:“不,阿阑,我们知道的,你所忧心并非此事。”
谢阑一怔,良久说不出话来。
雪白天光温柔垂落,谢阑睁开了眼睛,榻案上小瓷炉中华烟逐散。
早些时候,他在甲板上陪秦沧翎喂霜猊和於菟儿,少年按罗鹄习俗,饲食皆是生肉鲜奶和畜禽内脏,红血淋漓,腥味扑鼻,加之船头晃动不稳,谢阑便有些不适反胃,先行回了舱内。看到花粉忆起当年东宫中循着古方调制的溆莲香,谁料合好焚燃后竟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霜猊这几天乖得不像话,一反往常每每见面就往谢阑身上扑撞,却黏得人走路都迈不开腿,逮着空隙就钻他怀里窝着睡。秦沧翎怕打扰谢阑歇息,将小狗儿关在甲板上,方才进来看了看,把琉璃壶里喝完的茉莉花残茶倒了。
上船前,少年在太行山间摘了袋今年早熟的番莲果子,因着这几天谢阑不思饮食,便取了三只红紫色皱皮的香枨切了挖出果瓤,泡在琉璃瓶里,待人醒后喝了开胃,再为谢阑盖上毯子,悄声离去。
抬手握住琉璃壶柄,泠然真气幽幽漫散,不过几息间,壶中的金橙色果汁便结出了霜白浮冰,谢阑倒了一杯,啜饮后起身去了甲板。
是夜,沐浴完的少年趁黑爬上谢阑床铺,从后将人搂住。秦沧翎埋头在怀中人发间,去吻他的耳朵尖儿,嗅到扑鼻的香粉气息,不由道:“阑哥哥,好香呀。”
谢阑低笑:“船上条件简陋,没办法做那些个工艺复杂、需得烘焙精萃的合香,你喜欢这气息吗?”秦沧翎小狗儿似的在他脖颈间嗅来闻去,蹭得谢阑痒酥酥直发笑。
少年撑身抬起头,认真道:“还可以,不过我觉得阑哥哥你不搽的时候更好闻。”
谢阑将他推倒床铺上,笑道:“浑说什么……还有这香粉可止汗,便需不得再麻烦你每晚陪我起夜了。”
秦沧翎不满哼哼两声,抬臂搂住了谢阑腰肢,道:“明儿清晨就回山庄了,陆大哥比我们早半日,他会同爹爹阿娘一道于白鸥渡口接我们,届时让陆大哥看看你这些时日睡梦里溽汗是怎的一回事儿……”
听得少年提及父母,搁在床褥上的双手不可遏制微微打颤,秦沧翎还因着明日归家而兴奋欢喜,谢阑悄悄于胸前交握十指,止住了发抖,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翌日醒时,少年已去了甲板上。
谢阑洗漱后打开衣箱,准备选一身今儿见秦沧翎父母的行头。
挑来拣去,皆为清一水的浅素衣裳,谢阑沮丧揉了揉酸胀的两太阳——非为附庸风雅故作清高,实是他压不住深色与艳色。
最后终于择了件千草色的单袍,对镜束发时,方才发觉自己面庞煞白,睑下青黑,双唇惨淡灰败,整张脸半丝血气也无,好生一副不讨喜的模样,不由颓然瘫倒在床,身旁满是翻得乱七八糟的衣裳。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因容貌不堪而烦忧,竟是在这个要紧时候,谢阑将脸埋入双手中,叹了口气。
然事在人为,萎靡了一会儿,谢阑爬起身,径自走向堆放香料的橱柜,翻找片刻,取出了一匣作粘剂用、炼蜜调和的焉支膏,以指腹轻蘸少许揉开唇上,又在颧颊上微染,天光下对镜照看,效果竟是出乎意料,整个人气色精神都好了不少。
秦沧翎今日一袭明艳锦衣,金缕鹘飞,刺雪犀束,长风吹拂间抱胸立于船头,说不尽的千般生机万般意气,谢阑从舱里走出,所见便是他此番飞扬模样。
少年粲然一笑,向谢阑伸出手来,身后是远远可见的江间晨雾中琼萼山庄蒙蒙轮廓。
舻首离岸尚百丈有余,秦沧翎已望见了渡口处三人身影,相扣的双手蓦地松开,少年纵身跃下船楫,惊起一滩鸥鹭,飞掠奔向了父母。
怅然望向那远去背影,终是同舅舅一道,于舰队靠岸后步下舷梯,走向秦沧翎等人所在。
冷汗几乎渗透衣衫,稍微紧了紧手,只觉掌心津然不止,谢阑轻咬舌尖,强迫自己跟随澹台律身后。
天光太过刺目,他只辨出了其中熟悉身形那人是陆英,另两人的面容模糊而晃眼,舅舅将手搭放在肩头,耳闻一道温柔的女子嗓音,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下意识行了执手礼,尚未待得秦沧翎父母托起他,谢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涌上一片黢暗,便再也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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