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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冤家
虞吉最是个好享受的,今儿天还没亮时,几个随行小厮便登上了明珠亭拾掇一番,是以此时才能帮着将七晕八素的安骞抬上了布置以歇息的凉榻。
安小少爷的脑门上已经肿起了方孔大的撞包,怀易知忙帮他将擦破的油皮处用清水冲洗去灰污,正兵荒马乱,突地好似平地上潮涨浪起,驹空谷中蓦地涌荡开浑厚低沉的传音,洪钟大吕般声声发聩,却无震晃欲聋的高亢刺耳,仿佛一位中气十足的老人正同自己坐对笑谈,谷中千百号人,莫不感同身受。
李不疑同虞吉还留在亭栏边,愕然所见,有着如此深不可测内家功夫之人,竟是先前他们所以为衰朽不堪的武林盟主。
自平王云游隐踪,大梁漫漫百余年鼎祚,国师皆由珞珈山琨秋观主持者担任,各中缘由无数,结果倒也成为了朝堂与江湖最终的制衡局面。
却是前年洛京动乱,先帝后妃嫔御被困珞珈山元和行宫中,观主公仪钦舜由岐王宣见招揽。虽恳劝岐王善待先帝后宫,但萧溟登基不久,他也被御史言官弹劾变节失行。
公仪钦舜破关失败,又遭此众口铄金,至于积毁销骨,心魔缠绵病榻难起,而唯一亲传徒弟伊川子年纪尚轻,知琨秋观这些年来居高不胜寒,为人所忌。二月十五道家降圣时,公仪钦舜强撑立坛设醮,谈演宝章,新帝萧溟闻之亲临,二人于融雪破冰的明月池边密谈甚久,后朝堂便传出了即将册封武林中人为国师的消息。
此番真真石破天惊头一回,由不得传灯大师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地主持典礼,开头几句客套场面词后,便从太行派真君李耽同萧梁先祖定留侯的渊源,讲到如今太平治下江湖武林群英荟萃,洋溢感涕皇恩浩大,津津乐道口若悬河,官家委派的司仪孟公公都成了摆设,几次旁敲侧击想要抢过话头硬是插不进半句。
只可怜安骞正是头痛耳鸣,这般滔滔不绝浪打浪般的内力连击,让仅剩的半截气哽在胸喉中间不上不下,憋得脸绀面紫,终于翻身而起,一把推开怀易知,冲进亭旁的灌木丛里“哇”地吐了。
原先在洛京国子监读书,与同窗们由司业领着参加过好几次宫中的祭天祭孔,排场过程大同小异,涂山长懋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多少兴趣,转而见怀易知已是将安骞重新架回了凉榻上。
现下盛暑时节,故而虞吉还让人在钟吾城里租了一架半大的冷鉴抬上峰来,几人喝的淡酒饮子都藏在里面。他便取了只冻苦露,擦去瓶身水渍想要递给怀易知,让安骞冰敷在额头上,却听得前者正低声安慰劝解着什么,后者只一个劲儿快断气似的哼哼唧唧个不住。
虽然有些骄纵放肆的纨绔脾性,但几人一路行来,安小少爷也不曾如此反常过,涂山长懋不由疑惑道:“伯腾这是怎的?实在撞太狠就先回去罢,找个医馆看看。”
怀易知叹了口气,道:“非也,那护卫孟掌印的年轻军官,是阿骞的娘家表弟,方才朝亭子望了一眼,他觉得是被发现了,怕遭带回去。”
有些哭笑不得,涂山长懋道:“我们现下在这峰顶正是背光,他怎么能看得清楚,且待到擂台开战,他定得待在下面专为朝廷来人设置的看台上,难不成还要来这明珠亭上巡视一遍不成?你要不就在榻上多歇息会儿,离栏杆边远些,或者我去下面问哪位借顶草帽来,你遮遮脸,也可以继续观看。”
“是,你若现在离谷,就那么一条出入路,所有人都瞧着,岂非更引人注目?”怀易知也道。
“不!你们不懂我的难处!”安骞突地诈尸般弹坐起身来,“谢黎他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来人正是现今加封缇麾将军的羽林六军总都虞,永安侯谢黎。而安骞之所以见了他便如此反常的缘由,却也说来话长。
安骞的外祖母,正是老永安侯爷谢宥胞妹,闺名唤作谢赦,当年其夫慎基元因党争牵连,被贬黜为岭南军节度副使,因谢赦怀有身孕,谢宥便将胞妹同一双儿女接入谢府中照顾。
彼时谢府已是袭爵四世,生齿日繁,人口阜盛,虽架子底气尚存,却也难免式微衰败之相,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且谢公曾定下袭爵不以嫡长唯论才干,各房因争祖荫罅隙颇深,勾心斗角、排挤倾轧之事数不胜数,直至靖难归来的谢宥第三子谢忱被延初帝钦点为世子,明面上的龙争虎斗方偃旗息鼓。
谢府中人虽不敢上脸儿为难,便将一众庞杂冗繁的府中大小事务全堆给赐婚嫁与谢忱的新妇云青,美其名曰当家主母。云青脾气最是好强争性,刚过门便遭这般拿捏,却硬撑苦熬也不肯露怯半丝,加之丈夫待她相敬如宾,无处述说委屈,很是挣扎了一段日子。
当时寄住谢府中的谢赦之女慎孜孜按理算来为云青的表小姑,亦是曾经的闺中手帕密交,虽然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倒于记账理事等上颇为精通练达。她早已同工部尚书安乔的幺子安良定亲,如今遭逢变故,安家不曾毁约退婚,还送信来道已在为亲家打点疏通,慎大人才华人品尊贵,定很快守得云开见月明,劝谢赦毋需忧虑。云青故借口教慎孜孜统筹中馈,才
', ' ')('在她的协住下渡过了新婚初期。
后慎基元被起复为翰林学士承旨,慎孜孜出嫁,谢府因盛宠再兴,云、慎二人的独子出生相差不过五天。
相识二十余年,安骞却是像耗子怕猫儿般怵谢黎这个表弟,无他,按安骞的话来说,谢黎自小便是个冷脸的活阎王,谢府里同龄的一窝儿精怪妖魔,唱念做打的宅斗手段还稚嫩拙劣却也够膈应恶心人,但却没有不怕他的——因不管什么花花肠子在实打实的拳头面前都得打结,偏生四皇子还最喜欢来府上同谢黎做耍,是以几乎无人敢捋虎须。
而安骞纯属自作孽兼倒运,在谢府家塾中读书时触了这个姑表弟的霉头,被收拾得哭爹叫娘的,回家还不敢告状,从此见了谢黎便腿肚子转筋,直到老大了都未曾好转,而谢黎也没放过他,有意无意,总会让安骞不好过。
去年下元节,安骞在洛京最豪华的来运赌坊豪掷耍乐,脑袋一热,竟将安老尚书六十大寿辰时先太皇太后所赐的花丝镶红宝实金长命锁给扔进了筹码里,结果被结过梁子的晏国公家的小霸王刘青锋给抄了底,两人血拼得直接将赌坊砸了个稀里哗啦,最后安小少爷很丢脸的没有打赢,长命锁也给抢走了。
想着这寒碜事儿将要传得洛京城人尽皆知,安小少爷不敢回家,去郊外的庄子躲闲养伤,又气又疼一晚上没能阖眼。哪知道,第二日清晨,散值的谢黎便光临安府,将那长命锁交还给了安侍郎与慎夫人,道是昨夜羽林军巡至启饶街,恰遇武侯卫出勤这来运赌坊,自己了解了情况后赔偿店家损失,又去晏国公邸上讨回长命锁;因着乃御赐之物,警告赌坊的人不得生事传播,顺便将安骞这个月在保暖小阁、斗春馆、偎红倚翠楼等等等场所赊的旧账都结了,表姑母与表姑父毋需担心。
慎夫人自是千恩万谢,安侍郎则脸色精彩纷呈。送走了表侄,立时吩咐家人去洛京所有的章台柳巷查清儿子底细,仅是一个月的吃喝嫖赌烂账,就让安侍郎看了暴跳慎夫人差点而晕过去。安骞从庄子上被抓回来又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家法,还被警告再敢踏上烟花地半步就送他去西北参军。
此事之后安骞蔫了三个月,直到他再被狐朋狗友们带去了一个保证绝对安全的玩乐处,虽是暗娼私窠,但那小院儿极致雅然情趣,便是被发现也可推说不过是来散心。服侍他的妓女多情小意,带着安小少爷游园林赏造景,品佳酿尝美撰、打马吊弹琵琶,吃喝玩乐一道道循序渐进下来,气氛烘托得再无完美,两人脱衣裳打啵儿到一半,亲爹带着几个谢黎手下的亲兵冲了进来。
虽然有家里的老太太拦着,最后没有真被发配去蛮荒地,但是安骞连过年都没有能出门,直到那天踏青才是第一次允许放风,直接导致他现下身处此间。
忆起过往种种安骞由不得悲从中来,只觉得这驹空谷不再像个树倒了后蚀空的矮墩子,而是被砍了后劈成的砧板,自己正是上面的那条肥鱼,蹦跶翻腾了半晌,才发现怀易知已经拉着涂山长懋去了亭栏边上——武林大会擂台赛已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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