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务室打了针,按规矩是在那里休息一下午,但周祖望不喜欢那里,便拿了药回寝室。意外发现那个总逃自修不知所踪的狄寒生,此时居然在寝室的床上坐着,手里捧着一部精美的画册。
看见他进来,那人明显有些惊讶的样子。周祖望瞥了一眼,惊奇道:“你有这个?”他心里奇怪的是:这个人居然会看这些东西。精装画册价格不菲,不是专业艺术人绝对不会去购买。
周祖望自己也只是在学画的老师那里看到过老师收藏的一本。更多书籍上载录的为各种世界名画的赏鉴。
狄寒生面孔微微一红,好像附庸风雅被抓到后的尴尬,笑笑说道:“呃…老师借我的,我也看不懂,随便看看。嗯,随便看看。”他说的老师,自然就是美术老师了。
周祖望见狄寒生眼巴巴地瞅着自己,脸上努力地笑着,也不知道是和自己寒暄好,还是继续做他的事好。知道自己是打扰到人家了,周祖望赶紧对他微笑:“你看书吧。我回来睡觉的。”
寝室里的兄弟早就混熟了,可是游离在外的周祖望却总和他们显得生分。狄寒生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缩回床里去看了。周祖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身上没那么难受了,精神却越来越亢奋,难以入睡。
他辗转反侧,稍微迷糊,眼前便出现模模糊糊的画面。以前看得那么熟的东西,现在居然已经描绘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还以为要经过漫长岁月的消磨,才能把过去刻进生命的那些抹去。却原来忘记,是这样一件容易且迅速的事情。
心底萌动,难舍和向往轻轻挠抓着意志。不是想好要放弃那些么?但忽然之间看到了,心里沉寂许久的一角开始慢慢苏醒。躯体深处有什么在叫嚣着,推搡着,敦促他去追寻。周祖望犹豫了很久,才撑起身子,往对面望了望。
狄寒生正愣愣地发着呆,不知道是在回味画中的意味还是纯粹走神。他咬咬牙,厚着脸皮询问:“你看好后,能不能晚点还给老师,先借我看一下?”
“啊?”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周祖望觉得,对方被从冥想中唤醒的那个应声还有点发颤。但奇异的违和感立刻减弱了。狄寒生看向他,眼里写着疑问。
“那个画册,你看完后,能借我看么?或者我去和老师说一声…”狄寒生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笑着探询道:“不用麻烦了──不过,一起看行吗?我好多都看不懂。”
周祖望才点了点头,对方便迅速而轻盈地从自己的床上爬了下来,而后爬上了周祖望这边的床。外面是天寒地冻的世界,房间里暖气却很足,只穿了衬衫和运动裤也不会冷。
周祖望挪了挪身子,靠墙而坐,狄寒生拿着书,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周祖望隐隐有一种错觉,对方好像生怕碰到他,却又不愿意离得太远。
狄寒生静静地坐在他旁边,无声无息,只是左手么指轻轻在虚空里摩挲着,好像在抚摸空气一样。
等到周祖望终于从画中抽身时,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他有些惭愧地对旁边安静的人说:“我…我看起来就会忘记时间,对不起啊。”
“没关系的。”狄寒生黑黑的眼睛透着平和而安定,表情没有一点不快。稍顿,他微微偏头,指着一幅道:“嗯,这里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眼睛要画成半开的?”
他指的那部分,是创世纪天顶画中著名的部分,创造亚当。周祖望想了想:“始祖亚当刚刚被创造出来,生命和灵魂正在慢慢苏醒…你瞧,上帝被天使们簇拥,为亚当赋予生命。不过,其实没有什么标准的理解,想到什么,都是对的。”
狄寒生眸光闪烁了一下,难以捕捉的光芒稍纵即逝。他嘴角裂开愉悦的弧度,低声自言自语:“随便理解么?嗯…这个亚当给人的感觉,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呢。
男性力量和美的统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画出这种感觉吧…”喃喃语罢,转头看到周祖望,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以前学过画吧?开学的时候看见你的画具的。呵呵,胡说八道,见笑了。”
“嗯,我是学过,不过其实也是皮毛。你就别寒参我了。”周祖望随口应答,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但觉狄寒生也是爱画画的人,心理上和他的距离便拉近了些。
狄寒生也不搭话,只是靠着墙壁仰起头,眯缝着眼睛向上凝视着。恍惚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天花板,望向高高的穹顶。良久,他才轻叹一声:“真想到西斯庭教堂去看看。画在天顶上,和在画册里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
周祖望心里一动,笑了笑说道:“将来我们一起去吧。”狄寒生忽地一下跳起来,握住他的手,声音略为提高,显然有些许激动。
“一言为定!”那之后他们俩的关系迅速地好起来。他和寒生进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有缘到再次分入同一个寝室。
再然后呢?---“…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惜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他追呀追。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何时放下歇一歇。能不能愿这吉祥夜吉祥…”
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很久以前,高中时光。忽然听到了一点稀薄的乐音,在空气中一丝丝的伸展着,勉强触摸到这一个空间。周祖望怔了怔。长时间盯着电脑,眼睛有些不适,耳朵好像也有点幻听了。
仔细侧耳,发现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大约左近确实有人在放怀旧音乐。“…但愿太阳不下山…”老歌仿佛带着一路岁月的痕迹,带着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在周祖望的心底里慢慢流转,好像瞬间从一个记忆之匣中释放出来的火花,虽然只是一跳便熄灭了,却照亮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当然不是厌恶。当年很喜欢的歌,虽然长久没有再听,依然有着难以言喻的认同和亲近感。
要去西斯庭教堂看壁画和天顶画的约定,果然成了戏言。他们从毕业匆匆一别,到今天已经七年过去。
镇日为生活奔忙,连联系和重聚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闲适的高中午后,两个人一言为定的幻想之旅,早就在雨打风吹中褪色。人生的轨迹,无法预测。自己苦苦追寻了多年,又兜回了起点。如今重聚,物是人非。狄寒生似乎还是那个狄寒生,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周祖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