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t权洛颖惊异于他那稀松平常的语气,积压在脑海中的种种可怖印象,似被人临门踩了一脚,汹涌溢出,怎样被禁锢于冰冷的地牢,铁索缚身,从拼命挣扎到心灰意冷;怎样被软禁宫内,一边担忧李攸烨的生死,一边还要承受随时被杀的威胁,最后被逼着答应那份协议……那些只要稍一触碰,便能让她如惊弓之鸟的噩梦,此时,却决堤一般一件一件涌上心头。使她再难维持沉静:“你们太过可怕!”
杜庞的脸色在月色中僵了一会儿,许久才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回应:“承蒙夸奖!”
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脚步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李攸烨拼尽全力得快速奔跑,额头上的冷汗雨幕一样滑下,随即又被风呼啸着卷走。她寄希望于这凛冽的速度,淹没此时已被纷乱思绪占据的内心。
山下的战役已经结束,梁汉勇他们意料之中地大获全胜,除了跑了李善念外,负隅顽抗的士兵基本已被清剿干净。整座山正是一片欢腾的时候。李攸烨突然从山道跑上来,全身上下被汗水浸湿,篝火将她狼狈的影子突兀地呈现,整个人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山上一瞬间转静,所有人都惊诧地望着她。
李攸烨急喘着气,没有顾上跟任何人说话,径直往小木屋奔去。几乎是用身子撞开了门:“权姐姐!”她迫不及待地奔到床边,却发现床榻是空的,两盏油灯还在安静燃烧,然而那人的影子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来的恐惧瞬间笼罩在头顶,她一下子愣在那里,如一只陷入荒漠的孤鱼,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包围她的心脏:“权姐姐?”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她转身慌不择路地往外寻找,可是膝盖发软已然使不上力气,身子更险些被凹凸的地面绊倒:“权姐姐!”她急切地叫喊,拨云在门口扶住她,她逮着拨云的手,喑哑道:“拨云姐,你看到权姐姐没有?”拨云惊惧地望着她,有些无措地摇了摇头。
李攸烨嘴唇发白,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后背碰到木桩上,一阵冷风袭来,冻得她打起了冷战。拨云急忙上前掏出手帕,想要给她擦一擦脸上的汗。绵软的绢刚触及她的下巴,却发现她的眼睛忽然凝向别处,神色呆然,犹如凝滞。扭头沿着她的目光慢慢偏移,但见火光掩映中,一道宛若清泉的身影,裙裾飘扬,正穿过人群,急步朝这边走来。
回头再看李攸烨,她仍目光呆滞,却不似先前那般死寂。她紧盯着那人,眼里逐渐有水雾泛上来,在睫毛之间汇成一道温柔的亮色。她的专注,无可挑剔的认真,即使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仍抵不住被她那痴迷的目光所惑。拨云微微舒出口气,带了点如释重负地味道。收回巾帕静静地看着二人。
李攸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直到她最终走到跟前,黑夜还原她真实的轮廓,吐出她每一根发丝,眉梢眼角清晰地呈现,她才结结实实地呼出口气,颇为委屈地一点一点挨进她的怀里:“权姐姐,你去哪儿了?”
“我醒来见你不在,就出去找你,没找到就回来了!”权洛颖环着她,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她轻轻在她耳边呢喃,尽力用自己的温柔安抚她的茫然和无助。如果说上一刻,她内心还在为江后肆意剥夺别人生命与自由这一做法而抗拒着,那么这一刻,在看到李攸烨茫然失措的影像之后,她心中骤然升起的保护她的念头已然压倒了一切。如果说她和江后之间还尚存有某个契合点,那么毫无疑问,这个点便是李攸烨。这是无论她们的分歧有多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我以为你离开了!”李攸烨像个受了伤的孩子,脆弱地呜咽起来:“权姐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好害怕,好害怕……”权洛颖感觉有东西哽在喉间,疼得她说不出话来,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给她无声的安慰,同时借她的肩膀埋葬自己的眼泪。
拨云拍了拍权洛颖的肩,转身悄悄走远。权洛颖回头冲她歉意地笑笑,又环紧了那人。属于她们的温暖,虽然迟来了一些,好在不算太晚,李攸烨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权洛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荧荧的目光注视着李攸烨,为她抹干脸上的泪痕:“我们回屋好不好?”得到对方乖巧的一声嗯,她扬了扬嘴角,拉着李攸烨往木屋走去。
门从里面掩上,拨云站在篝火旁,歪着头似乎在想心事。冰儿跑了过来,看看木屋那边,又看看拨云,拽拽她的衣袖:“拨云姐姐,烨哥哥方才怎么了?”
“呵呵,不知道呢,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拨云淡淡笑道,转过身来:“别管她们了,这么晚了,你也不要跟着别人瞎折腾了,赶紧去睡觉吧!”
“才不困呢,山大王他们好不容易打了大胜仗,我高兴地睡不着啊,拨云姐姐,你也来玩嘛!”冰儿雀跃拉着她的手。拨云摇摇头:“才不要。你们都是些折腾人的家伙,我不管你们了,我要去睡了,困死了!”说完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眼里都有水珠泛上来,用帕子点了两下眼角,拍拍小丫头便回帐去了。
或许是太累了,李攸烨回到屋里很快就倒下来。权洛颖趁着她入睡的功夫,出去打了一盆热水,想为她净一下身子,回来时就看见李攸烨从床上摔了下来,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看着她所在的方向,脸上挂着两行凄凄惨惨的泪光。心口一窒,匆忙放下木盆,去扶李攸烨,刚把她拽上床,身后扑通哗啦一声,回头就看那木盆从凳子上翻了下来,水漫延了一地。权洛颖顿时焦头烂额,失去了做任何事的心情。安安分分抱着李攸烨,哄她入睡。这时候的李攸烨,敏感脆弱地如同婴儿,一有动静便会猝然惊醒,如果不是知道内情,根本不会了解,她经历了怎样切肤的伤害。被最亲的亲人背叛,于她这样被过度保护的人来说,几乎像灭顶的灾害。在这样的情况下,权洛颖自然不敢入眠,只能一直守着她。
任是这样专心的呵护,仍不能彻底打消李攸烨心中的不安,她开始睡得极不安稳,在梦里一直呓语不断,更糟糕的是,将至黎明的时候,竟发起了烧。
通知了纪别秋,权洛颖再也不敢离开半步,手触到李攸烨滚烫的脸颊微微颤抖,却无计可施,只能屏息凝神看着纪别秋在旁施针,紧紧握着她的手,让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身边。
此时天已经微微放亮,湛蓝的天光透过缝隙,泄露到木屋中来,照出一地斑驳。当纪别秋拔完针,杜庞上前问:“纪大夫,公子怎么样了?”
纪别秋一边用棉布净手,一边皱着眉头道:“没有大碍,只是先前的身子还没恢复,又气血攻心,以致被邪气内侵,没有及时疏散,才会导致这样,我开些药,你待会去煎了,喂她喝下便没事了!”说完,特意探寻地看了权洛颖一眼,可惜后者正在全神贯注地照看李攸烨,并未注意到这边,他只好暂且压下心里的疑问。
杜庞松了口气,踱到床边,看了李攸烨一眼,确定无事,对权洛颖轻声嘱咐:“权姑娘,我重新打了盆热水,劳烦你给公子净一下身子,待会我便把煎好的药送过来,有什么需要的,我就在外面守着,直接叫我去做就可以了!”
权洛颖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纪别秋提着药箱出去,杜庞尾随着关上门,忽然把他叫住:“纪大夫请留步!”纪别秋回头,杜庞看了眼四下无人,便上前道:“纪先生不是想知道公子为什么气血攻心吗?”纪别秋一捋胡须,提了兴趣。杜庞从怀中掏出那封密信,递给纪别秋:“纪先生请过目!”
纪别秋犹疑地接过,一气读罢,头上的青筋几乎跳出:“岂有此理,竟然能对亲兄弟做到赶尽杀绝,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皇家哪里有什么兄弟情分可言,公子若是早点明白过来,现在也不至于受到这样的伤害!”
“难道她是……难怪,难怪!”事已至此,纪别秋已经全数明白李攸烨生病的原因,他叹口气:“她和她娘一样,太重情谊,反而更容易受伤!”
“纪姐姐和公子还是不一样的。纪姐姐虽然性情温婉恬淡,骨子里却坚韧如丝,对人对事都带着份超脱情怀,所以,一切伤害在她面前都能被视若等闲。而公子生于帝王之家,骨子里带着天生的骄傲和自负。她对亲人的执着,不亚于当年先帝对颜妃的执念,一旦这自负被人踩在脚下,她所承受的伤害,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杜庞不自觉地说道,说完郑重地看向纪别秋,后者完全失去了以往的洒脱不羁,覆在药箱上的手逐渐蜷握成拳,看他的眼神竟微微动容。杜庞心下吃了一惊,略微想了想,便也不再为方才的失言而后悔,平静地看着后者明显过于激动面容:“你竟如此了解霜儿?你和她常在一处吗?她在宫里的那几年,过得如何?”
杜庞比方才更平静地望着他,从他眼中读出内心埋藏的渴望。如果说,每日的远远观望,暗自记下了她的一颦一笑算作了解的话,那么,他实在是了解她。如果说,他有幸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陪她走了一段路,算作了解的话,那么,他实在了解她。他怎么会不了解她呢?那个女子曾是他整个童年,对皇宫唯一温暖的记忆。也是唯一残忍的记忆。可是,他实际并不了解她,他并非她最熟识的人,只不过在她死后,花了很长时间去回忆而已:“纪姐姐对谁都好,所有人都喜欢她。掌事总管怜悯她,把她分在藏书阁做工,她说她喜欢那种平静安宁的日子,一年到头都有事情可做,闲暇时候还可以读到好书。这是她前几年在宫里的生活,很平静,很安宁。最后一年,和史册里记述得差不多!”
纪别秋不知不觉,眼眶竟被水雾润湿:“是……是吗?”
“是!”杜庞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刻在心里的那年轻美好的女子已随时光模糊走远,眼前站着的是她的兄长,已到中年。
“她,有没有提过她的家人?”纪别秋声音哽咽,不敢直视杜庞。
“我并未与她过多亲近,当时我们都以为她已无亲人在世。不过,我只在她弥留之际,听她念过一个人的名字!”
“她是……”
“纪大夫,您既然知道她是谁,那么请您不要告诉公子关于她的任何事,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倘若她知道事情真相,说不定会闹得天下大乱!”杜庞郑重的话语,又将二人从回忆的磕绊拉回到现实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