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t素茹去了没多久,她便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有别于往常犹豫徘徊的频率,踏上石阶径自推门进来。银白的龙冠底下是那张熟悉的如玉脸庞,尤带着初获消息的不解和震惊,举目搜到她的方向,神情一定,促步至她面前,迫切地问,“你去枕霞宫做什么?”她挽着寻常百姓家新妇才梳的发髻,披玄衣掩素服,颜上略施粉黛,梨白的深衣从裙下蔓延而出,朴素得不沾丝毫王家贵气。李攸烨看了她如此打扮,心里已是暗沉,移目至她身后,看到了摆在床面上那些叠整的衣物,眸中更是堪堪露出气愤之色,“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好端端地怎么想到那里去,虽说现在开春了,但山上是什么季节!我不许你去。”
我不许你去。上官凝微微仰视着那张因着急而透出薄红的微带愠怒的脸,她如此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然而心中到底被波及了,荡漾着一片意料之外的柔和,亦如她此刻温着水雾的眼睛。李攸烨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蛮横无济于事,态度逐渐松软下来,执起两片微凉的手,拉她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温暖她衣衫上的凉薄,然而那凉薄岂是说暖就能暖的,连李攸烨自己都觉得快要被那冰冷的温度反噬。从未有过的惊慌与懊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低的恳求,“是不是我昨晚冷落你了,你才要走?别走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这时素茹从门外进来,见此景状,忙要避开,却被上官凝轻声唤住。她双手被束着,好不容易才挣出来,推出一点空隙,“素茹,你把这些包裹搬到马车上,在西华门等我。”素茹连忙道是,匆匆进门来,将衣物打包好,转身退出了房间,直往西华门去。那疾走的步子仿佛落荒而逃一般,恨不能立即飞出皇宫。上官凝明显感觉身上的手臂松了下来,抬眼触到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隐忍的目光,睫毛微微低垂,如寻常一样轻手抚平她身前因跑动而起褶的衣襟,嗅着上面淡淡的檀香,不急不缓道,“我去外面住一阵子,等宫中安定下来的时候,我再搬回来,省得我住你这里惹朝臣非议,于你于我都不好。”
她的口齿异常的柔和与平静,令李攸烨霎时从低落中返回,直视着她的眼睛,眉头是蹙紧的,满是疑惑和不安。猜测可能富宜宫改殡宫的事,令宫里出了一些流言蜚语,她才因此萌生出宫躲避的想法。心中顿时又燃起一丝希望,扶着她的肩膀,“你理那些作甚,你是朕的皇后,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如果你在尧华殿住不惯,我会尽快让人把富宜宫腾出来。”
上官凝摇了摇头,指尖在她眉心轻轻滑过,叹道,“我毕竟是罪臣之女,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就算你能压下今日的议论,明朝一旦放手它迟早还会浮起来。出宫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你说是不是?”李攸烨突然缄默,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敏锐许多。她心里的那双慧眼,轻易地便将朝局洞察清明。的确,她是有意借江后棺椁打压富宜宫的势,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样做何尝不是在压朝臣们的势。上官家的落败无可挽回,先不说那些落井下石的敌对势力,就是一帮中立的朝臣也断然不会允许上官族人再占据后位,中宫易主迟早要被推上议程,这关系到江山社稷的传承大业,即使她身为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现在朝廷的首要任务是应对灾情,暂时分不出心力理会后宫的事,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关心,眼看着事情随时都有急转直下的可能,她先拿富宜宫出来做文章,就是想稳一稳朝臣上疏的势头,给他们一个打压上官皇后的风向,让他们放心。只是照目前的形势,她把上官凝接回宫,已经令许多人心生戒备,在这样的时刻,如果她出宫暂居,的确是一个缓解矛盾的好法子。李攸烨不能不重视。但是她总感觉上官凝自请出宫并不是为此。
心下思索了一阵,终究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含了半分妥协的意味,建议说,“如果你宁要出宫去住,我派人把王府收拾出来即可,何必要跑到枕霞宫去,那里离皇宫太远,我去看你十分不方便,不如迁居王府,那里离皇宫近,还比山上舒适。”说完耐心地等待她的反应,她说的王府自然指的是前瑞王府,自复位后,瑞王府第便被当做宫外禁地封闭了起来,她们都未曾回去过。果然提起那个地方,上官凝的神情瞬时恍惚起来。那当是她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犹记得鞭炮声里,她凤冠霞帔忐忑地走进她的缤纷世界,漏声寒夜,她独自在灯下羞涩地织就属于她们的两相偎依,那一年的火树银花,她为她唱起一段永生难忘的缠绵离歌,瑟瑟风里,她亲手托起那盏栓住她毕生心愿的长明灯火——无怨无悔,此生足矣。
如今想来多像一场美梦。
那段时光当真存在过吗?她遥望着眼前此刻那梦中的少年,忍不住去想,也许当初就不该醒来,不醒来就不会有太多痴望,不醒来就不会面对这物是人非、事事皆休,或许她们都错了,死在那场梦里才是她最幸福的归处。
“回不去了。”李攸烨的掌心被她的眼泪润湿,看着她嘴角重新勾起的凄迷的笑,手却无力再承接她几乎同步碎裂的玉珠。她深深地吮吸着周围凉薄的空气,心情也跟着这臃郁潮湿的气氛一起冷了。上官凝卷起袖子点了点眼角,很快换了轻松平淡的口吻,温婉道,“枕霞宫虽比不得王府,但那里离栖霞寺近,闲暇时候我可以到寺里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你,平安和乐。”不待李攸烨反对,她又激将说,“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给我一段清净独处的日子,就当你是欠我的。”
李攸烨无话可说,谁能料到那双从来温顺的慧眼,坚韧起来竟如山上磐石,无可转移。于是吩咐宫人再给她添置行装,方才素茹捧走的那些,不知道够不够度过这一季。上官凝一直安静地听她细心安排,忙碌的宫人将原本设定的轻装简行,逐渐累积成一次动静不小的离宫迁居。她心里虽觉不必要,但奈何已经拒绝了她一次,不忍再驳回她的好意。然而眼看着一箱箱的名品珍玩也被装箱运走,对这些身外的物事的轻淡终于催使她上前制止这场搬山式的运动。
“这些箱子就不必搬了,光带这些书就好。”她依次从那一堆一堆的物什旁走过,挑出其中一些有用的,交给宫人送到马车上,剩下的那些全都放回原处。
李攸烨从她捡剩的一堆“弃品”中拾起那画匣,打开盖子,她的画像还在里面。这盒子自从她回来后就从未离身过,是她一向最为珍重的东西,如今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放下了,这小小的变故让李攸烨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抱起来,走到她面前,讷讷地说,“这是你画的。”
“这是我画的。”令她尴尬的是,上官凝并未伸手去接,就像附和她一样,浅浅地点头,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再没有下文。
李攸烨眼里难掩失望神色,微垂着目光,手就一直这样托着。终于也没能递过去。窗外柔和的阳光透进房间,令她眉间的落寞和难过无从掩藏。上官凝空手登上车辇,回头望时,窗棱内已无半个人影。那落寞的情愫,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终于又蔓回到了她的心上,这场无声的角逐,到最后仍是她输,一直以来,竟从未变过。
该用什么来祭奠她失去的一切呢?伴着山间摇荡的寺院钟声,她独自穿行在满山苍翠,浩渺云烟,路的尽头就是她空无一人的归处。原来没有那个人的地方,处处皆是天涯海角,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
能够从宫里搬出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素茹了。上官凝安静地躺在躺椅上,听她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为满园□□浇水,心情被她翩然的影子感染,不禁合上手中的书,专注地看她浇灌花草。素茹回头见她凝神的样子,提着水壶跑到她身边,给她细心地盖了盖毯子,指着庭下那一园粉红杜鹃,冲她笑说,“小姐你看,这边的花多好看啊,咱们刚来的时候她们都还只指甲那么大,这才几天啊,一株株都开满了。”上官凝怔怔地看着那些花,没有说话,须臾,抬头望向墙外的那簇雪白的棠梨,春风一扫,稀疏枝桠上飘洒下许多白色的花瓣,像零落的花雨,在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寂寞无声。已经是第七天了,三场春雨,满院残絮,在她看不见的广袤土地上,世间万物皆在悄然无息的发生转变。而在这里,时间于她仿佛成了静止的。这也难怪,不被寄予厚望的日子,总是充盈到无趣。何况她是有心放逐自己。佛家讲一念起一念灭,要想摆脱人世间的痴惘迷离,就要承受将其抽离后的漫长寂寞,不多赠你,也不多夺你。念及此她又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回书上,低声祷念,再不想其它。素茹见她懒动数日,这会子又沉默无言,就怕她闷出病来,于是提议说,“外面的桃园现在可热闹呢,小姐要不要出去去看看?”
“不了,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咱们去寺里上香。”上官凝静静地审视着书中的内容,低声吩咐。趁着阳光和煦,鸟鸣山幽,她们一起徒步来到栖霞寺,远远地就听到寺里传来的吟哦高唱声,今日来寺里上香的人不多,行人稀稀落落的,不知道是不是寺里师傅们在做法事。这是历来的习俗了,到了某些特殊的日子,时常有信佛的达官贵人在寺庙里诵经祈福,有时候一念就是一整天,每当这时候寺里便会根据需要限制香客。栖霞寺是京城最有名的寺院,接待这类法事便特别多。上官凝遗憾地站在山门前,怀疑不巧赶上了寺里限客,正要返回,忽然被人从后面唤住,“皇后娘娘。”来人四五十岁年纪,笑意盈盈地走至她面前,先裣衽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上官凝一眼就认出她是戚太后的贴身侍女,名唤朱静心,连忙扶她起身,“朱姑姑免礼。”见她在此现身,便料到戚太后这会子也在寺中,便跟着前去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