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那日后,池央便彻底陷入了抑郁中,平时总爱一个人发呆不说,胃口也愈发差了,唯独睡眠尚算可以,偏生近日孕吐加重,冷宫中一时又找不到解酸的吃食,整个人顿时瘦了一大圈。
她本就生得纤细,如今又瘦了不少,看得人委实心疼极了。怀玉生怕一阵风就把人给吹倒了。
一直过了三日,福公公总算打点好了一切,届时池央只需要伪装成宫女拿着令牌便可出宫了。
这日天未亮,福公公便带着两件宫女服来到了冷宫。
二人换好了衣裳,又在脸上做了些手脚稍作掩饰,这才跟着福公公往宫门口走。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他们一行人走得极慢。
眼见要到宫门口了,福公公停下步子,扭头道:“奴才就送娘娘到这里了。只是,有些事奴才寻思着还是要告诉娘娘才行。”
池央侧头看着宫墙上的积雪,神色淡漠,道:“福公公若想劝我回心转意,大可不必,时辰也不早了,今日有劳福公公跑一趟了。”
说罢,拉着怀玉便要走。
福公公只好赶紧道:“陛下的确做过一些出格的事,可您能确保这些事的真相是您所看到的听到的吗?”
真相?
呵,如今物是人非了来告诉她真相,未免太可笑了些。
池央回首,眉眼间带着几分讽意,“难不成福公公想说安县的人不是他杀的,卫风也不是他杀的么?”
福公公心一横,瞅着四下无人,道:“安县之事远没有您想得那么简单,早在您入住安县时,那县令一家便知晓您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恰巧听闻了公主出逃一事,他们便动了歪脑筋,想利用您跟山中恶匪做一个交易,掩饰他们贪污的罪证。幸而陛下发现得早,狸猫换太子将您换了回来,可想您不知情也罢,竟还因此记恨着陛下。
卫风之事说起来便更复杂了。您以为他断臂是因为坠崖,可他早在来安县找您时便被县令抓起来严加拷问百般折磨。一直到他肯倒戈了,那县令才放了他。自那时起,他便一直在做戏给您看,偏生您还着了他的道。那日他来宫中找您,也不过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报复陛下,报复您罢了。”
“不、不可能——”
池央瞪大了眼,卫风是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轻易倒戈的事绝不是他会做的!
只听福公公继续道:“一个骄傲的男人,失去了男人的身份,想必心中也只剩下恨了吧。”
闻言,池央身形一晃,脑海中倏然闪过许多画面。
是了,以前她总认为凡事都是魏珩的错,从未想过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可就算她不问,他为什么从来不说呢?
福公公轻叹口气,“许多时候陛下都言不由衷。这两年他以为自己在您心里或多或少占了一席之地,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忍着没来找您。
谁知您在冷宫倒真不闻不问了,陛下气不过,这才召了宋婕妤侍寝。可宋婕妤人刚到寝宫,陛下便后悔了,正巧前线来报,他便独自晾了宋婕妤一夜。
娘娘,还有的事情奴才不便言明,奴才只知晓今日您不明不白地走了,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后悔么?
池央抬眸看着不远处的宫门,正迟疑着是否迈出步子,却听宫中突然传来宫人的叫喊声:“不好了!未央宫走水了!快来人啊!”
她震惊地看向福公公,后者却是一副了然镇定的神情,仿佛此刻发生的一切都被他预先知晓了。
几乎同时,耳畔倏然响起一段对话来:
——“皇叔待我这般好,就不怕我日后失宠了放火烧了这未央宫?”
——“此话怎讲?”
——“一来是眼不见为净,二来,既曾是我的东西,我不在了,也不能被别人占了去。”
——“既然如此,是不是也得把朕烧了?”
不,不——
池央转身跌跌撞撞地朝未央宫跑去。
还有好多事情,好多事情她都没有弄清楚,所以他不能死,不能死……
渐渐地,漫天雪花中一簇绯红肆意的火舌夹杂着滚滚黑烟闯入视线。
池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偏生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时不时模糊着视线。
好容易跑到了未央宫,却见宫门外围了一群灭火的宫人:
“快,再取些水来!陛下还在里面呢!”
“陛下,求求您快出来吧!”
“陛下——”
……
池央循声望去,果然,一堵火墙后,满是积雪的院落里,魏珩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眼见火势愈来愈大,池央一把夺过边上宫人手里的水桶从头到尾将自己淋了个透,又裹了宫人刚拿来的湿被褥,咬咬牙,一头冲了进去。
“诶,你不要命啦!”身后的宫人惊叫一声。
池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闯过那一堵火墙的,待她走入那积雪
', ' ')('满满的院落时,早已是精疲力尽。
纵使如此,她还是用尽全力扑了上去,使足了劲儿地拍打着男人的背,哽咽道:“疯子!疯子!”
魏珩身子一僵,却还是拼尽全力地克制自己不要转过身去看她,只冷冷道:“不是要走么?还回来作甚?”
池央啜泣着,两手捶得通红,浑身冷得打颤,终是使不上力了,伸手将他抱住,道:“魏珩,你当真是这世上最蠢的人了……”
少女软糯的声音脆弱不堪。魏珩轻叹口气,转身将她搂进怀里,道:“不走了?”
池央吸吸鼻子,冰凉的小手探入他的狐裘披风,环住他的腰身,“有个大笨蛋还没有把实话告诉我,我怎么舍得走?”
魏珩怔,大掌摩挲着她消瘦不少的小脸,“你……都知晓了?”
说到此事,池央便是一肚子的气。若今日福公公未将此事告诉她,眼下她怕是早就满心绝望地出宫了,这些事她更是无从知晓,将来有一日她若忽然想通了,岂不得后悔死?
想罢,心里便是一阵后怕。
池央不由地将他搂紧,嗓音颤抖道:“是啊,我都知晓了。如今,你还要我走吗?”
走?
自始至终他便舍不得她走。原以为将她放走了自己也能看开了,谁曾想心头却愈发地不舍窒息,浑身上下仿佛染上了剧毒那般,总抑制不住地想去将她逮回来。
所以他放火烧了她的寝宫,烧掉那些自欺欺人的曾经,以此骗自己她是死了,而非走了。
可看着那一样样与她有关的物件儿逐渐被大火吞噬,昔日回忆止不住地涌入脑海,他不知怎的闯入了火海,自暴自弃地想着,或许自己这么走了也不错。
还好,还好她回来了……
魏珩低头在她唇上烙下一个炽热的吻,“央央,朕可给过你机会了,这次是你自己不走的,余生你也妄想再离开朕了。”
池央仰头,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反吻住他的唇。
顿时,整个口腔鼻腔都充斥着淡淡的龙涎香。
池央只觉得自己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许久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放松,四肢也变得无力,脑子一沉,终是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彼时,门口的火势总算得到了控制,宫人们赶紧冲上前来。
“陛下,还请您——”
“御医!快去宣御医来!”
众人只看到自家陛下惊慌失措地抱着个昏迷不醒、浑身湿透的宫女飞快地朝天景宫奔去。
*
朦胧月色里,男子一袭玄衣负手立于梨园中。
她出声唤他:“大人——”
闻声,男子渐渐转过身来,借着月光,那张面孔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倏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仿佛静止了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
……
“陛下,宋嬷嬷已被带到偏殿了。”
“嗯,你留在此处看着娘娘。”
“是,陛下。”
……
宋嬷嬷?
那不是娘亲在冷宫时常常照料她和魏淇的嬷嬷吗?
池央倏然清醒过来。
一睁眼,便瞧见怀玉坐在一旁为她温着药,一抬头,便瞅见珠帘后候着一排宫人。
见她醒了,怀玉忙将她扶起来,拿了袄子给她披好,道:“娘娘,御医说你有些受凉,这药还是趁热喝了吧。”
闻言,池央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一股子酸涩的药味。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还是老老实实接过药一口饮下。
见她喝光了,怀玉这才拿了蜜饯给她,道:“陛下命御膳房煮了清粥,兴许再过会儿便能送来了。”
池央重新缩进了被窝里,好奇道:“陛下呢?”的,的,
怀玉将药碗递给一侧负责收拾的宫人,“陛下刚走,说是偏殿有急事要处理。”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宫人急急忙忙走了进道:“娘娘,宋婕妤带人闯了进来,说是有要紧的事要面见陛下。”
池央一听“宋婕妤”三个字,便没好气地翻过身去了。
怀玉哭笑不得,拉着那宫人走到一旁,道:“陛下不是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么?你只管将这话告诉那宋婕妤,我就不信她还真敢硬闯了不成。”
小宫人却是犹豫道:“怀玉姐姐有所不知,那宋婕妤硬说此事关乎魏央公主,奴婢们好言相劝,反倒被她的贴身婢女打得不敢阻拦。”
池央背脊一僵,难道她的身份暴露了?
怀玉蹙眉,道:“这样,你想办法将人引到后院去关起来,待陛下回来了再禀报,就说她一直在殿外嚷嚷,吵到了娘娘歇息。”
“是。”小宫人颔首应下,转身出了寝殿,没多久,殿外的嚷嚷声果真小了不了。
怀玉轻叹口气,走回榻边替她掖着被褥,道:“这个宋婕妤,可当真不省事。”
池央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心中纠结不已。
', ' ')('若非宋婕妤方才一闹,她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同魏珩是有血缘关系的。
古书里讲乱论之子多怪胎,倘若日后她的孩子不健全,她该如何是好?魏珩又该怎么和王公大臣交代呢?
如此想着,竟连魏珩何时进来了也未察觉。
“还觉着凉么?”
瞧见她辗转反侧,魏珩以为是她身体不适,赶忙脱了鞋袜,钻进被褥为她暖手暖脚。
池央吓了一大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脑子不知怎的一抽,便将话径直吐了出来:“我有身孕了。”
魏珩将手轻轻覆在她小腹上,道:“方才御医同朕说过,快三个月了。”
说着,眼里便夹杂着丝丝悔意。
可笑她有孕以来,他未陪在她身边也罢,竟还将她冷落在冷宫里,甚至故意激她、气她,幸而孩子没什么闪失,否则他当真要后悔死了。
池央抿唇,小脸上满是担忧,“可我听说乱伦之子——唔!”
却是被他倏然堵住了嘴。
长舌有力地撬开她的牙关,贪婪地席卷着她嘴里每一寸柔软之地,霸道肆意,正如魏珩。
胸中的空气变得稀薄,池央险些喘不过气来,好在魏珩先一步松了口,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红肿的唇瓣。
“央央,谁告诉你我们这是乱伦了?”
池央愣住。
这话太有深意。要么,是指她并非皇族血脉,要么是指他并非皇族血脉。可在她的记忆里,她和魏珩一直都是亲叔侄啊?
见她呆住,魏珩只觉得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道:“从一开始朕便起疑了。照理说你虽出生冷宫,可只要是皇室血脉,论理都该入皇室祠堂。
“可偏巧祠堂里既没有你的生辰簿,也没有魏淇的。于是朕便派人去查,奈何当年宫变嬷嬷们早逃的逃,跑的跑了。一直到前不久,朕才寻到了当年为你们姐弟接生,照顾你们二人多年的宋嬷嬷。”
心中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
池央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见状,魏珩只觉好笑,大掌裹住她的小手细细揉搓,眉眼间满是宠溺,道:“宋嬷嬷说,当年梅妃从未真正侍过寝,记录在册的几次都是梅妃使了手段让贴身侍女代行的。而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一个叫谢天的人。”
谢天?
池央依稀记得深夜里,娘亲偶尔会低喃着这个名字,“难道,他才是我的生父?”
魏珩点头,“谢天与梅妃自幼青梅竹马,两家又早定下了娃娃亲,二人郎情妾意是自然。可惜秀女入选毁了这桩美事,谢天放心不下,干脆借家族关系入宫做了御医,在背后悄悄守护着梅妃。
都说深宫寂寥,梅妃又不得宠,一来二去便常与谢天私会。可惜后来谢家被奸臣所害,谢父为保名节领着全家老小服毒自杀。谢天也未能幸免。梅妃听闻消息后心死如灰,主动向魏珏揭发侍寝之事。
魏珏一怒之下便将她打入了冷宫,只是碍于皇家颜面一直未将真相公之于众罢了。所以,朕才说这不是乱伦。”
原来这才是自己真实的身世么?
池央怔。
怪不得,怪不得父皇,不,魏珏从未对她正眼相看过。
可既然知晓她非皇室血脉,为何还要冠以她公主之名而非悄悄将她处死呢?毕竟从皇室颜面这一点来看,灭口护住血脉明显更要合理一些啊?
除非——魏珏留着她是另有用途……
而身为公主,除了和亲之外,还有什么用途呢?
池央只觉得如鲠在喉,手脚更是冰凉的可怕,她忍不住往魏珩怀里缩了缩,“这些事,魏淇也知道了么?”
魏珩揉揉她的头,“暂时还没有告诉他。毕竟他现下可还在四处游历着找你的下落。不过朕已命人去通知他尽快回京了。”
良久,二人都未再出声,只静静地听着彼此平稳宁和的呼吸声。
池央胡思乱想了一阵,终是憋不住了,抬头问道:“倘若我们真是叔侄,你……还会像现在这般待我么?”
在她的记忆里,一切似乎都是从及笄生辰宴那晚变得不同的。
那晚之前,魏珩待她真当亲侄女那般。可在那之后,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准确地来说,是对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霸道,不讲理,还很强势,不许她说一个不字,更不许她动一点逆反他的念头,仿佛她只是他圈养的一只宠物,而不是和他有着同样思想同样感受的活生生的人。
闻言,魏珩的思绪不由地又飘回到那一晚。
那晚,她第一次喝了酒,偏生不胜酒力,醉得一塌糊涂不说,还主动得像个小妖精。
他本想再等等,等她再大一些,等局势稳定下来,谁知那夜过后,她便叫他就此上瘾,无法自拔。
魏珩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央央,你要知道,在我心里,叔侄从来就不算什么,”他轻声道,“以往
', ' ')('我总气你许下承诺又不遵守,如今我才知晓一直以来是我大错特错。你啊,以后凡事都不许再憋在心里了。”
承诺?她不记得她许下过什么承诺啊?
池央蹙眉正要问,却是脑子一疼,近日梦中的场景竟悉数浮现眼前。
梦中梨园里,那人的面容渐渐与眼前的人相重合。
鬼使神差地,她缓缓伸出了手,轻轻贴上那张略带胡茬的脸,“我好像,想起来了。”
原来,那个在梨园里陪她说话解闷,常带吃食看她,甚至陪她去看烟火大会的人,一直都是魏珩……
那些半醉半醒时自己说的胡话也在脑海中回响着。
池央只觉得双颊一烫,羞愤当头偏还对上某人一脸好笑的模样,登时厚着脸皮道:“有、有的事不过是孩童说的玩笑话,你可莫要放在心上了!”
魏珩挑眉,眉眼间染着几分玩味,“央央倒说说,哪些话是孩童话?”
他又玩弄她!
池央狠了心,揪了一把他的小胡茬,道:“我可怀着小魏珩呢,你若当着他的面欺负我,当心他日后不认你这个爹了。”
说起此事,魏珩自知理亏,乖乖败下阵来,只道:“御医都说不准这是个小皇子,你就这么确定是小魏珩了?”
池央摸摸微隆的小腹,噘嘴道:“他一天到晚净爱折腾我,不像你像谁?”
魏珩忍不住低头吻吻她嘟起的唇,心疼地捏捏她的小脸,道:“如今谁还敢再折腾你?你若不好好养身子,再这么瘦下去,我的小皇子小公主怕是只有豆芽那么大了。”
先前御医同他说过,十月怀胎以前三月最为重要,前三月孕妇的饮食心情都会对胎儿的成型造成影响。单从脉象上来看,这三月里池央因有孕在身吃了不少苦,奈何身旁又无人悉心照料,胎儿多多少少已经受到了影响。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让池央把身子一点一点养起来,否则以她现下这副羸弱的身子恐不能平安生产。
想着,便忍不住抚上了她微隆的小腹。
掌心传来的温度,逐步蔓延到心头,烧得他满心沸腾。
——这里,汇聚了他和她的血脉。
魏珩垂眸注视着她,眸里满是缱绻,“央央,我很高兴。”
很高兴你没有离开我。
很高兴你愿意留下我们的孩子。
很高兴我还有时间,有机会来弥补过去的一切。
池央贴着他炽热的胸膛,脑海中忽然蹦出不久之后魏珩手足无措抱着个小奶娃的画面来,嘴角亦是忍不住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魏珩。”
“嗯?”
“来年我们一起去景州看烟花吧。”
“好,都依你。”
伴随这声低沉的话语,一个炽热的吻落在她唇瓣,温柔辗转,仿佛三月春水那般,轻而易举将她的整颗心浸没。
池央被吻得晕头转向,胡思乱想着,完了完了,她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掌心。
而彼时的魏珩,眼里只有四个字:
来日方长。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