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缓缓垂下了眼帘,竟是忽然笑了一声,却只有无限悲苦自讽之意道:“你说得没有错。无药可救的,原不是人,而是我……”
他仿佛累了,没有多余的力气,慢慢坐在了屋檐下。
就好像很久以前,杨嫂的孩子死了,周满训了他冷笑离去,那时他咳了一口血,也是这样坐在台阶上,茫然又空寂地看着院中那些永远也不会开的病梅。
冯其那种不安,于是变成了害怕:“王大夫……”
但王恕只是轻声道:“去照顾你的朋友吧。”
冯其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心潮起伏,末了却是狠狠咬牙,竟道:“我去找药!”
话音落,人便直接往外走去。
王恕仿若未闻,更没有阻拦,只是仍坐在阶前,任由风把屋檐上的枯叶吹下来,沾到他衣上。
或许是方才质问的声音太大了,冯其从后堂出来,穿过前堂时,发现无论是伤着的,还是病着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脆弱的视线竟好似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从病梅馆出来,他在无人的街面上站了一会儿,方才走到角落,将一身沾着泥水和血迹的旧衣脱下,然后从简陋的须弥戒里,挑出了自己所有衣袍中最体面最干净的一身换上。
——泥盘街没有药,但云来街一定有。
陆氏有夷光楼,在六州一国构成一张大网,天下过半的药材都要顺着这张网流动,对外则供养了最多的医修,包括举世闻名的大医孙茂在内。许多修士私底下开起玩笑,都说不是夷光楼把着大家的腕脉,而是陆氏把着天下的“命”脉,其庞大可见一斑。
明艾子这样的药,即便不是常见常备,夷光楼里又怎么会少?而夷光楼在云来街,是任由修士进出求医问药甚至炼丹的。
他想试试,假如他进去直接买药,万一能买到呢?
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该没有人注意他来自云来街还是泥盘街的。
这或许有些冒险,但眼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冯其也在泥盘街长大,有幸得几位散修传授术法,勉强修至了先天境界,也曾到外面去游历过,甚至到过传说中的神都。只是那里太过繁华,才远远看见那几乎与天上的云一样高的城门,他便心生怯意,竟不敢进去看上一眼。
只有泥盘街,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自在。
民风未必很淳朴,但人们没有太大的本事,作恶时没办法恶到哪里去,善良的时候却可以很善良。
可是现在,这里成了一片废墟,人们在病梅馆等死。
整理好那身衣袍,走过泥痕满布的街面,到得城门朱雀道时,冯其小心地先将鞋底沾着的泥清理干净,然后才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胸膛,若无其事地走进了云来街。
人来人往,似乎没人注意到他。
冯其很顺利地找到夷光楼,走了进去。
这里给人的感觉,很像是神都那座高与云齐的城门,很明亮,很美丽,但冷冷的。
别的医馆,都叫“斋”“馆”“堂”,甚至只用个小小的“铺”字,可夷光楼是“楼”,宽阔,敞亮。普通人来到这里都会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就像是冯其当初走到神都的城门下一样,甚至都不敢走进去。
此刻里面坐着一位正掐胡须看丹方的医修。
冯其直接说自己想买药,报了一串药名,只把“明艾子”这味真正需要的药,混在其他几种普通的药名里。
那医修在他刚进来时只是拿眼角夹了他一眼,可当他将药名报完后,对方却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
冯其心头顿时一跳。
那医修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竟指着不远处通往二楼的楼梯对他道:“你想买的药,得上二楼,那边有人在等你。”
这实在大出冯其意料,令他感到奇怪。
但仅仅只犹豫了片刻,他便直接抬步朝楼上走去。
二楼的空间更为宽敞一些,几架多宝格上放着些医书药典珍玩摆设,东角置了两扇画屏,靠着楼前竹帘的地方却是一张茶案,正有一名青年在案前沏茶。
不是陈规又是谁?
冯其知道他,刚来小剑故城就杀了金不换手下十三人,但先前泥盘街大水,他又与陈家划清界线,出手救下了泥盘街数十普通人。说好人谈不上,可坏,似乎也不算坏透。
他怎么会在这里?
冯其先是诧异,紧接着便警惕起来:“是你在等我?”
陈规斟了一盏茶放到自己对面,温和一笑,一摆手道:“阁下才从泥盘街出来,便有人注意到,过来传报了。请坐。”
冯其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才出泥盘街,就被人盯上了。
他心往下沉去,却立着没动,只问:“你有什么目的?”
陈规连忙道:“别误会,我并无恶意。只是见阁下这节骨眼上敢孤身到云来街,料想一定是位心中既有胆气又有热血、为救人敢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丈夫,泥盘街又遭了这样的大祸,我心中可怜无辜受灾的百姓,也想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罢了。”
冯其依旧警惕:“你会这么好心?陈家难道能让你帮泥盘街吗?”
陈规便笑:“自打那日在你们街上救了人开始,我同陈家就没什么关系了,如今只效命于宋氏兰真小姐。”
冯其道:“陈家背后不也是宋氏吗?有何不同?”
陈规摇头:“区别很大,至少陈家这次闯出水淹泥盘街这样的大祸,宋氏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兰真小姐得知消息后大怒,也曾想过要出手帮助泥盘街的。只是……”
冯其微怔,下意识问:“只是什么?”
陈规便轻叹一声,先翻开自己的袖子,让里面的那只老鼠爬到桌上啃果子,然后才道:“只是兰真小姐虽器重金不换、栽培金不换,可这位金郎君私底下却做了令小姐为难的事,拿了自己不该拿的东西。那样东西本属于陆氏,宋小姐与陆氏的陆仰尘陆公子也有交情,实在不好当着朋友的面就这样对泥盘街、对金不换施以援手。说到头来,都是因一个金不换罢了……”
冯其听到前面还好,听到此处已重新警惕起来:“你想策反我!”
陈规却道:“阁下与陈某本就不是敌人,何来‘策反’一说?不过在下也的确想过请阁下帮忙,劝说劝说金郎君。”
冯其顿时皱眉。
陈规道:“兰真小姐对金郎君其实一向十分器重,否则先前也不会将药行的生意教给他打理。哪怕是金郎君这回做错了事,兰真小姐也只说,他或许就是一念之差。若有人能劝说金郎君把东西还回来,兰真小姐宽宏大量,又一向惜才,是还想重用他的。”
宋兰真在修界素有“好人”的美名,宋氏上下对她都是交口称赞。
这一点,冯其是听说过的。
只是……
他仍不太敢信:“若依你们说,金郎君拿的这件东西有如此重要,你们不惩戒已经稀奇,怎么还会放过他?”
陈规便一指桌上那只老鼠:“阁下看见它了吗?”
那老鼠已将盘中的葡萄啃了有三四个,窸窣有声,体型肥硕,皮毛油光水滑,俨然是目中无人模样。
冯其不解:“它如何?”
陈规道:“这老鼠并非什么灵兽,只是我被关在地牢里三年,对着徒然四壁实在无聊,捉来养的。想必阁下是听过的吧?陈某早年曾犯过一些大错,受了惩戒,被关入地牢,可如今却好端端站在阁下面前——这便是兰真小姐的恩赦。连我这样的大罪,她都能宽容,金郎君那一点又算什么?只是让他把东西还回来,好让兰真小姐对朋友有个交代罢了。”
是了,陈规杀陈家百余口的事,知道的人很不少……
冯其的神情,忽然有些松动。
陈规又将那只老鼠捉了起来,放到手心,只道:“我也就是运气好,遇到了明主。就好像这只老鼠,也是幸而遇到我,日子过得说不定比一些普通人都还好。金郎君其实也很幸运,可就怕他一念之差,入了歧途……”
冯其脸上地犹豫,已经变得明显。
这时陈规眼神一闪,便向他身后望去,只问:“拿来了吗?”
冯其转头一看,是先前那名药童去而复返,手中捧了一口药箱,放到桌上,恭敬道:“陆公子说,既是宋小姐开口,自然可以送药一箱,但要再多却没有了。”
陈规便打开了药箱。
冯其忽然愣住:“这是——”
陈规笑笑:“自是明艾子。阁下之所以来,就是想买这味药吧?陈某斗胆,借宋小姐的名义问陆氏要了一些,希望能救下一些百姓,解一解泥盘街的燃眉之急。”
这一瞬间,冯其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谁能想到,最终给药的,竟然会是这个曾与金郎君有仇的陈规?
救命的药,就在眼前。
他几番犹豫,却不敢伸出手。
末了,是陈规看了片刻,亲手将这一箱药端了,塞到他怀里,只道:“不必道谢,我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
冯其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谢,但将要被药童引着从二楼下去时,却没忍住停步,问道:“除了这些,我不可能再从陆氏买到药了,是吗?”
陈规静默,似乎也十分抱歉:“恐怕目前是这样。”
冯其抱着药箱的手指紧了几分:“是因为金郎君,拿了陆氏的东西?”
陈规解释:“陆氏也并非真的愿意见到泥盘街的大家遭难,只是那件东西对他们的确重要,是以才……”
冯其低下头不说话了。
陈规叹了口气,亲自走过去,送他下楼:“唉,所以陈某才希望能有人劝劝金郎君,我们是外人,他未必肯信,可泥盘街的街坊都是他熟悉的人,若肯劝劝,总该有几分作用。如此,不仅对泥盘街好,对金郎君自己,实也是好事一桩……”
二人下得楼去,楼上那画屏后面,却走出来三道身影,皆站在楼头,看着那冯其抱着药箱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