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第六章山雨歇
当夜,王遗风独自坐在卧房里,静静听着外间谢渊已经睡着了的呼吸声,对着桌上那两个盒子看了许久,手里的白鹭霜皇笛几次送到唇边,却终究还是犹豫不决,叹息一声,将笛子放回床头。
说是送给谢渊的礼物,但他还是暂时送不出去。
怎么送?以什么身份送?谢渊收不收?都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的确,以他现在和谢渊的关系,平时一起游玩他出钱吃住,谢渊是不会就这点小钱和他掰扯清楚。但正经的礼物可不同,不年不节、也无因无由的,忽然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谢渊定然不会要。
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它太适合谢渊,是以满心都想着要给他。可是真到手了,又顾忌这样、顾忌那样。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之间,仍旧不是王遗风想要的那种关系。
是要和谢渊有比挚友更亲近的关系吗?连王遗风自己都不知道。
他对谢渊的那种感情,并不只是单纯的爱,抑或是欲。谢渊的外貌、谢渊的身份,他从来都不在意,就算不在海上遇见,但若是在别的地方相遇,谢渊还是这样的谢渊的话,王遗风照样会“看见”他。
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只有谢渊这个人,仅此而已。可他想要个什么样的谢渊在自己身边,他也说不清楚。
人心,果然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王遗风坐在床边,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自己的白鹭霜皇笛,眼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他们红尘一脉所习心法中,其实有个不传之秘,那就是可以制造一个“幻象”,让人看见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中了这个幻象的人,在红尘弟子面前再无任何秘密,问什么答什么,且清醒后毫无所觉,不留痕迹。
他犹豫过几次要不要对谢渊用这个秘术,来让自己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是,这样得来的答案,真的有必要吗?
就算他听到的是想听的内容,但清醒后的谢渊仍旧一言不发,这个答案,还有知道的必要吗?
王遗风最终还是关上了窗子。
也罢,还是他自己去努力拿到那个答案吧。
而且,他还没有告诉谢渊,自己真正的名字呢。
次日,本来他们在前一晚说好要早起,去曲江池尽兴游玩一番,可天刚亮没多久,王遗风还未起身,就听到有人敲门,伙计细声细气地问:“客官,客官?下面有人找您。”
王遗风正想着谁呢,能找到自己头上,那头谢渊已经打开门,问:“谁找我们?”
“是天策府的人,说是谢参将的手下,您就是谢参将吧?”伙计说,“坊门刚开就在外面候着,或许是有急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王遗风心想,这些人也是会找时间,昨天谢渊还刚在兵部回来,说要休息三天再议,无事不会再去,这就赶着让他继续劳累?
他没起,听着谢渊轻手轻脚和伙计一起下楼,没过多久又听见他上来,在外头忙活一阵,关门走了。
王遗风等他离开才起。果然,和昨天一样,又在榻上看见那把熟悉的短剑,和被短剑压着的纸,以及谢渊狗刨一样的字。很简短,只说出事了,今天不一定能回,如果没回,不要等他。
王遗风往榻边一看,长弓和箭囊倒是还在,但谢渊带走了他的枪。
这可非同小可。他本是天策府之人,身份相对敏感,在长安虽是公干,也最好不要带兵器出门,更别说这还是他量身定制的神兵。谢渊这架势,不像是要去处理事情的,倒像是要去打架的。
王遗风合上纸,本想追过去看看,不过思虑一下,又觉得谢渊这番作为,那么出的事应该不小,自己旁敲侧击,也能探听一二,着急无用。所以安然梳洗,待整理完毕,才下了楼。
他暂时没出客栈,就在大堂的一个隔间里坐着,要了点茶水和酥饼,一边吃,一边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消息。
果不其然,如他的推断,能惊动谢渊的事情,不是小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王遗风从两个刚进来的食客那里听到,昨天某个权贵家门口有人在闹,说是自家的弟弟在郊外游玩的时候,被这家公子射鹿的时候射偏,把人的大腿射中,好在是没出人命,但权贵公子傲气得很,甩了一瓶伤药过去,但就是不赔钱。他们没办法,才来这里讨公道,也让这公子丢丢脸,结果权贵的家仆反而把人又打了一顿丢出来,这会儿那家人正在长安县衙闹呢。
“那权贵家,不止是公子傲,连家仆的嘴脸也快仰到天上去了。”其中一个食客嗤笑一声,“还跟别人说什么,自己家公子是未来天策府的将军,肯给你们一瓶伤药,已经是公子天大的恩德,不要不识好歹。”
听到这里,王遗风恍然,谢渊定是为了此事去的。
天策府内的将领多是勋贵子弟,这一点人尽皆知。府内门阀森严,又讲究出身要好,谢渊作为平民,不到双十的年纪混成参将,已然非常不容易,但这于他的才能来说,是不匹配的,而他没有继续上升的原因,不用想,定然是那些所谓贵族将军看不惯一个泥腿子能爬到自己头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个闹出事的权贵公子,应该就是谢渊这次来长安的目的之一,即所谓要带回洛阳的“天策新秀”。还没正式入伍,就如此自大自傲,不免令人鄙夷,但也无可奈何。
人家出身好,生来就该去当将军,为皇帝鞍前马后、提携玉龙,再光宗耀祖、接着福泽后代,让自己的后代也一样,从出身开始就站在别人够不到的顶点上。哪像普通的百姓,或许就住在长安一辈子,却都见不到一次天颜。
王遗风吃掉盘里最后一块酥饼。
他还是决定去找谢渊,立刻要去。
毕竟谢渊把枪都背走了,就他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万一再闹出什么动静来,丢前程还事小,出人命就是大事。天子脚下出这样的事情,就连天策府主李承恩亲临都决计护不住他。
但等王遗风赶到长安县衙,却看到里外都没人。门口扫地的小厮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倒也不敢不理他,只说天策府的几个人半个时辰前就把那家闹事的带走,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王遗风边走边打听,虽然没听到谢渊去找那家权贵的事情,不过也终究没寻到那家倒霉被权贵公子射中的人。直到寻去兵部,那头的小厮也说天策府的人今天并没有来,无奈,王遗风只能先回客栈,在客栈等谢渊回来。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天。
王遗风在书案旁坐着,下午等到快入夜,几近等得不耐烦,想再出去找谢渊,才终于听到外面有动静,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
不像是谢渊一个人。王遗风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过去开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结果令他万万没想到,门外是谢渊的四个手下,其中一人提着谢渊的枪,一人拿着坛酒,剩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谢渊,而谢渊看起来像是喝醉了!
王遗风吃惊:“怎么回事?他这是干什么去了?”
旁边那个提着枪的手下朝王遗风抱了个拳:“您就是谢参将的朋友,严公子是吧?”
得到王遗风的点头,他才继续略苦涩地道:“今日天策这边出的事情,严公子或许也有耳闻。谢参将一早出门,便是为了将那家人带走,我们本以为就谢参将的脾气,他定要去找那个公子理论一二,给他们讨公道,但没想到谢参将只是把自己带的银两都给了他们……后来我们和谢参将吃饭,谢参将说,他不是不能去给他们讨公道,但是为了这个公道,可能要连累天策府,乃至于李府主,所以必须忍。我们哥儿几个心里不高兴,就叫了点酒来喝,结果没拦住谢参将,他喝得太多了……”
这人一边和王遗风说话,一边动作示意那两人把谢渊抬进去。王遗风让开门口,看到谢渊可能倒还没完全醉,不说胡话,也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就是喝得走不太稳,而那双平日透亮的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更从他的眼中看不见一点心的痕迹。
王遗风见不得他这样子,自己最爱的便是谢渊眼中澄澈之光,和他朴素剔透的心,他又并非嗜酒之人,为什么要将自己弄成这样?
几个手下把谢渊安顿好便离开了,枪照旧靠在墙上,剩的酒也搁在桌子上。而谢渊则坐在靠窗的榻边,背着外边凉凉的月光,低头,不说话也不闹,倒是很乖巧。
王遗风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本想质问他怎么酗酒,最后不忍,终于还是软下语气:“谢渊,我记得你可是一个不会在公干时喝酒的人,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多酒?”
谢渊不答,王遗风疑心他睡着了,但仔细看去,眼睛分明是睁着的。
王遗风心下转了一圈,大着胆子去牵他的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次谢渊没有挣开。
王遗风将掌心覆在他放于大腿的手背上,就这么陪他坐着,静静感受着掌下穿来的暖意,也终于在没过多久,听到谢渊回来后的第一句话。
“谢渊无能。”他轻轻地说,声音还是如往常般平静,没有半分颤音和酒意,完全不像一个酒醉之人。
谢渊说:“我做不到让全天下事事都公平。”
王遗风的掌心一紧,愈发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他听见谢渊一字一顿地接着说下去:“我谢渊,仅为天策府一名小小参将,很多事我做不得,也管不了。但若我天生便不能站在高处、不该站在高处,那天何必生我?”
听了这话,王遗风转头去像看他的脸。可或许是巧合,月影轻移,恰上房檐,谢渊背对着月光,半个身子在凉凉的月色里,另外半身却没在黑暗中,眼神、表情,都看不真切,只能听他小声、但又条理清晰地说下去。
“从有‘谢渊’这个名字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无论身在何处,总要往上爬、往高处爬,我要爬到别人都不敢低下头看我的那个地方去。火头军如何,高仙芝部如何,天策府又如何,我在何处,就必定会站在此处的顶点,这,就是我谢渊的志向!”
谢渊未停顿,继续说:“他们世家出身的将军,对我们这些平民,都是拿鼻子看人的。我争过,也抗过,可是全然没有用处。天策府……是所有军人都梦想着要去的地方,我亦不例外。谢渊从未后悔进了天策府,也从未后悔立志为国效命。但府中因循守旧、世家林立的现状,我做不到改变,也无力去改变,而不改变,那些平民里的精英上不去,天策未来无望。我谢渊,无能……”
这次,他的话没有说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因为王遗风再听不下去,直接站起来,将他一把拽到自己身边,将他从那月光照不到的暗里拉回月光下,紧紧捏着他的肩头,让他无法再逃避,让他必须正面看着自己。
“谢渊!”这是王遗风第一次对他这么疾言厉色,也是第一次对他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不是你无能,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明白吗?你应该去改变这一切,也只有你能改变那些腐朽的陈规教条。但你还太年轻了,谢渊,你才十九岁,这个年纪,你拿什么去压那些在天策府几十年的老将?你有什么能让他们彻底服气的地方?”
谢渊的眸子还是那么黑沉沉的,似乎在看着王遗风,又似乎没有。王遗风的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或许听到了,也全然当没有,还在接之前的说:“李承恩,天策府的新府主。他或许是这里唯一一个有可能从上而下做出改变的人,我自当追随……”
王遗风更听不得这个,他都喝得快听不进去话,还念着李承恩?况且这么半天,谢渊说来说去,念叨那么多人,全是天策府中的事情,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就在他面前,他怎么半点都不说自己?
他有点气结,想叫桶热水来,把这醉猫按在水里洗一遍清醒一下。可刚放开手迈出去几步走到门边,却听见背后的谢渊说:“……还有严公子。”
王遗风脚步一顿,没有转身,静静等谢渊接下来的话。
可是谢渊反常地安静了好久,久到王遗风又疑心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才听到他极轻声说:“严公子为世间罕有之君子,谢渊……不敢。”
此话一出,王遗风听到自己脑子里的弦断了。
不敢?
有什么不敢,是什么不敢,为什么不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谢渊屡建军功,却总被世家出身的将军打压、不得出头,但他从未服输、也从未服软,更从不对他们说“不敢”,那他对自己,是有何不敢的?
王遗风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谢渊身边,紧紧地盯着他比古泉还深的眼眸,急切地问:“谢渊,你再说一遍?”
王遗风到这时这才能确信,谢渊的确是喝醉了,而且醉得已经不认识自己是谁。可既然敢在他身边说这些话,就证明谢渊即使不记得他是谁、也对他是万般信任的。加上刚才那句话,王遗风心里已经有一个猜测,也是他最迫切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然而谢渊只是摇头,不肯再说,王遗风再怎么问,也只一直断断续续低声念叨着不敢。
王遗风问得有些焦急,最终,他再等不下去,一把将这落寞的小参将抱在怀里。
谢渊的声音消失了,王遗风的耳边只余他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因喝酒太多、随着呼吸喷在自己颈侧的热气。
……以及他衣服上,属于自己的、常用的香料味。
他的中衣是自己给他买的,买来之后和自己的放在一起一晚上,那常用的香囊就夹在里面。王遗风用的香料自然是极好的,这香气几日内都不会散去,且王遗风都是自己配香,香气独一无二。
王遗风说不清前两夜是因为什么心思才做出这样的举动,第一次将别人的衣物偷偷染上属于自己的味道,即使谢渊只以为是放在一起所以有香气、没有发觉是自己刻意为之,他也颇有不安,认为这样做,实在不合君子之道。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就像被外袍包裹也要努力逸出来的香气,再深埋于心,也会不经意间漏出一丝半缕。
“谢渊。”王遗风抱着这虽然才十九岁、但并不比自己削瘦的意中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没有什么不敢的——我也只是红尘中的一个普通人,并不比你、比旁人高贵到哪里去。我留在你身边,从来也不是图谋你什么,我喜欢的是你愚钝又剔透的心,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叫不叫‘谢渊’,是不是天策中人,只要我们遇见,我一定会走到你身边,你明白吗?”
谢渊依旧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