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那头的部分法士借着场内有旧日熟人,让他们举着第二份会议纲领帮忙翻页,快速做出了印本。另一些读速快的法士随着翻页就读完了纲领,越读越是心惊,尤其是神谕下卷拓本中女娲大神的远见,不禁令人沉思。
震惊过后,大多数法士不由再次看向坎壹婆婆与在场的地府分部法士,发现他们的神色镇定从容,即便提出了焚尽地府这样疯狂的议案,但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狂热。
“我们并不是因为神谕就提出这个议案,我们也并非什么殉道的狂热信徒。女娲大神的远见都在拓本之中,各位尽可以阅读讨论,而我们之所以赞同,是因为我们在地府每日的所见所感。”
“是因为,我们必须以一个天疏阁法士的身份,向各位揭露为何地府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像是能猜到众人此时所想,坎壹婆婆语气平静,但开口就是一针见血。
她看向裴牧云,尊重但坚定道:“阁主,以及各位同道,无论你们此刻是何看法,都请按照会议流程,听我作为代表论述议案。”
是的,即使是阁主也必须尊重会议流程,她不必得到裴牧云的同意就能继续陈述,但坎壹婆婆落下话音后坚持看着裴牧云,她并不是在征求同意,而是要这个她看着成长起来的天疏阁领袖明确表示他依然会尊重所有人定下的流程。
裴牧云不得不点头,他并不是有什么破坏流程的想法,只是读完纲领的他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点头事实上意味着什么。
坎壹婆婆释然一笑,随即将目光转向所有人:
“女娲大神赐给地府的上古三台,代表了地府的三个职责:望乡台给了新鬼回顾一生的机会,这是关怀逝者的职责;审判台给了正义最终伸张的机会,这是最终审判的职责;轮回台给了逝者重新再来的机会,这是轮回新生的职责。”
“在审判和轮回这两个相连接的重大职责中,有一个影响重大的因素,那就是功德。千百年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即便不识字的百姓,都知道行善积德才能投个好胎。”
“但诸位有没有想过,除去意外遇险的情况,在日常生活中‘行善’,是需要能力的,能够通过行善来积德,意味着在生存之外还有余力去帮助他人。我不否认即使是最贫苦的百姓也能随手行善,但这类小善积累的功德并不多。”
“而仅仅是一辈子不害人,一辈子忍耐劳苦,或仅是承受了冤屈,都不会产生功德。”
“那些富豪权贵之家,子嗣一出生就向寺庙捐了重金点灯,又或派奴仆去乡下布施,又或专人抄经頌夜,从手里漏出一点,哪怕是贪污所得,就足以救很多人。如此产生的功德远不是日行小善的穷人可比,更不要提自顾不暇的赤贫。”
裴牧云忽然想到现代那些做慈善避税的富豪,总有些事亘古不变。
坎壹婆婆叹息道:“在地府每一日的工作中,我们见到的最普遍的情况,就是大量被绑死在出生土地上的赤贫百姓,过完了吃苦耐劳也只是吃苦耐劳的一生,死后进入轮回,没有多少功德的他们匆匆投胎,继续过一世同样的生活。世世代代做牛做马,轮回转世无处翻身。”
“而富豪权贵之家,只要不过分贪腐,靠财富积累的功德打底,大部分总能投个好胎。除非真是恶行累累,又或全家都吝啬钱财不肯丝毫行善,才会得到投身贫苦奸戾的惩罚。”
“可以看到,以功德为标准的审判-轮回体系并不奖励冤屈,只会为受害者追寻死后的公平正义去惩罚加害者,这乍一听来似乎公平,但在凡间存在巨大的不公平的时候,这种间接奖励富豪权贵的标准,事实上非常的不公平。”
天疏阁的信仰强调今生的奋斗,不寄托飘渺的死后轮回,在这种积极做事的氛围下,很少有法士会去深入思考只活在民间传说中的地府,即便想去思考,也难以了解与世隔绝的地府,此刻听了坎壹婆婆的陈述,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们从未发觉地府问题竟与凡间问题有着巨大共性,但仔细一想又不可能不是如此,阴间与阳世本就是一体两面,天庭地府都是照凡间朝廷描画而生。
又像是猜到众人此时所想,坎壹婆婆深入道:“本朝与前些朝代一样沿用秦制,每五户编一组称‘伍’,同伍之人有相互担保连坐之责。以伍为基础,百户为里,设里长,控制百姓的户口与田地,做基本的赋役征纳。以里为基础,十里一乡,设啬夫、三老、游徼,控制百姓籍贯、赋役、教化等等基政。
“连坐本是军法,在明樑帝之前执行不算严厉,但什伍互保之法是历朝不改其宗。”
“历代朝廷通过伍里乡层层授田、固籍、互监连控,将广大赤贫百姓固定在一方土地上劳作一生。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悬殊的阶级、悬殊的贫富,百姓从没有公平竞争的条件与机会,只有不断固化的不平等,这是凡间朝廷做的事。”
秦无霜听到此处不禁挑眉,倒不是这位阎王娘娘说得不对,只是谈到控民之术触及了她的老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