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是为刘大太监对阁主的阴险攻击而愤怒。
第二多的反应是震惊,他们万万没想到今天刺杀浑沌的竟会是个小太监,因此不少人的震惊很快就转变为了怀疑,而不少人的怀疑又转变为了愤怒,极少数人的怀疑转变为了悲伤。
第三多的反应是悲伤。
一些人的悲伤是因为确切得知了今天的刺客牺牲了的消息,他们并没有立刻去想刺客的身份之类的后续问题,他们沉浸在这个敢于反抗者已经死亡的坏消息里。
另一些人的悲伤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这个刺客的牺牲被沾满鲜血的大太监当成了卖惨的筹码,而且,他们敏锐地意识到了刘大太监口中那几个可怜的被牵连的小太监正是这些大太监奉命斩杀的,刘大太监用这些人命攻击阁主,此举已经无耻到了一个令人恶心的程度,这种悲伤具有极大的愤怒的成分。
还有极少数几个人的悲伤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众人对太监愤怒和排斥并不完全是全部正当的,其中的某些人只是怀有一种以正常人自居的对残缺者的优越感,这种人怀疑刘千芳的话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思考出了漏洞或者怀有什么理性的怀疑,不,这种人只是单纯拒绝认为太监这样的残缺者能做出什么好事。
一时间,在场众人从不同角度发出的愤怒驳斥或纯粹叫骂充斥了每个人的耳朵,巨大的愤怒情绪如暴风雨般席卷了皇城前的这片广阔的场地,谁也听不清自己或旁人在说什么。
解春风正要开口,裴牧云拦住了他。
于人们而言,师兄刚才的话并无不妥,可对于这些高级游吏太监,师兄刚才的话已经激起了对方的不满。既然要谈判,应当考虑对方的感受。
解春风会意,他甚至向后退了半步,以一个动作向这些大太监们彰显发言权的交换。在无心的人眼里,这并不是什么大动作,但在惯于阴谋弄权的人眼里,这个动作会被识别为颇有深意的退让,甚至附会为他们两人内部的某种权力压制。
人对他人的看法,往往并非他人的真实写照,而只映照出了自身的真实偏见。
体会到师兄这个配合举动蕴含的调皮,裴牧云压住嘴角,才看向刘千芳。
意识到天疏阁主要说话的人们逐渐安静下来。
“你刚才的讲述,天疏阁很难查证真伪,”裴牧云无视发出冷笑的大太监们,并且没有给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早已准备好反唇相讥的刘千芳开口的机会,坚定地往下说,“但在此刻,我愿意假定你是诚实的,直到有确切的证据推翻你的讲述。”
大太监们齐齐一愣,他们自己手上有多少血债,他们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当然并不想死,更不想白白拼命送死,可今日京城暴动的局面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死局,就算没死在风云手里也要死在浑沌手里,他们能选的,就只是死在哪一方手里和死前拉不拉百姓垫背而已,而这两个选择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但是天疏阁主的话着实出乎他们意料,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即将成为新皇帝的天疏阁主竟是如此的天真轻信,难不成老祖宗真能说动天疏阁放他们一马?大太监们一霎时全都佩服又期待地看向了刘千芳,将无限希望寄托在了这位老祖宗身上。
裴牧云实事求是地继续道:“然而,无论你刚才的讲述能否在后续调查中得到证实,这都不会影响天疏阁对你们的处置。你们必须为你们对百姓犯下的罪刑接受惩罚,如果你们愿意投降,天疏阁会确保你们安全收监,并在战事平定后得到公正的审判。
“你们自己清楚你们犯下了多少过错,你们所作所为有多少是畏惧浑沌被逼无奈?又有多少是倚仗皇权仗势欺人?一朝权势在手,平民在你们眼里何尝不是尽可欺压的蝼蚁。
“可与此同时,你们也是皇权的受害者,因为皇权要确保继承人的血统,你们被施加了器官移除术,或许有人包括你们自己都认为你们是‘自愿’做出的选择,但在这种霸占了绝大多数田地和生产工具的皇权社会下,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做出的‘自愿’选择绝不是真正的‘自愿’。
“诚然,你们绝非无暇的受害者,但也不是纯粹的加害者。要求受害者原本无暇、加害者坏得纯粹,这本身就是不实事求是的。因为你们犯下的累累罪行就故意忽视你们所受到的伤害是不实事求是的,将你们生理上的残缺视为你们道德上低于普通百姓的唯心判断标准也是不实事求是的。
“我不能保证你们不会仅仅因为太监身份就遭受评判或侮辱,人性有其恶劣的一面,尤其体现在社会活动中‘大多数’对‘少数’的偏见与傲慢,这正是我们要坚持斗争与自我斗争的对象。这世上没有神圣的生物性群体,自欺欺人地认为存在一个纯洁无暇的想象共同体对解决现实问题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