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煊已经信了一半,赵熹仰头看向兄长:“臣母子不敢一日或忘娘娘恩德,姐姐常对臣说,坤宁殿里有一个秋千——爹爹潜邸时也有,她还帮忙扎过。”
赵煊把他扶了起来。
显恭皇后是后宫中不能说的一个禁忌,她所居住的坤宁殿在她去世以后被尘封,郑皇后没有再住进去,皇帝对这位发妻尽一切礼仪,然而却没什么感情,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不惠及赵煊?她另一个孩子荣德帝姬倒是有宠,可谁都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养母是郑皇后。
显恭皇后死的太早,那时候赵煊也只有五岁,赵熹更是只有三个月,他不可能去过坤宁殿,一切只能出于韦氏之口,而韦氏远在南方,这一切都不是临时串供。
也许他们母子真的怀念母亲的恩情,十余年光阴淙淙而过,赵煊再一次被母亲的光环爱抚,他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做帝国最光辉的嫡长子,直至现在,母亲遗留下来的恩泽仍然保佑着他。
“朕以道君在外不得奉养,日夜难安,唯有屈己恳和。你去金营,勿用惊慌,斡离不与朕已有信,但要你送他们过河便可回来。”
赵熹在内心腹诽他巧言令色,送金军过黄河固然是一个任务,可最要紧的还是得把赔款给金人,这么多钱根本凑不出来,只能两国来回拉扯谈判,这么一去,小半年是起码的。
他因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觉得苦,金人狮子大开口要那么多钱,正证明了他们不想把宋朝怎么样,是真的想抢钱然后退兵,自己的人身安全想必没什么威胁。至于赔款……这个赔款肯定是交不齐的,最后肯定还要再商量个合适的数字出来,他也没必要着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有了显恭皇后的前事,赵煊也不是丧心病狂的人,应该也不至于叫他老死在金国。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把姿态做的很足:“金人退兵,若在后追击,必可大胜,朝廷若有便宜,无以臣一亲王为念。”
这却是废话了,这么夹击当然可以,但这不是平白无故叫金人撕毁和议再打仗吗?那父亲什么时候从南方回来?反正说大话不要钱,赵熹乐得装傻,反正无论如何赵煊是不对派兵追尾的。
可赵煊良久没有说话,过了半天,他动手解开了自己的腰间的排方玉带,送给了赵熹:“你母子不忘娘娘,朕亦不忘你。这带子是爹爹禅位时赐下,今日赠你,以为凭证。”
赵熹一边下拜,捧着玉带举过头顶谢恩,心中也并不感动,好像赵煊敢送他敢系那样,这是天子的服制!算了,就当出门玩了,国朝亲王又无法出门,他这一生最远的地方还是一个月坐船漂泊的半夜,唉。
他告别赵煊,却没有离开,而是在偏殿等了一会儿。
金人要一个亲王一个宰相做人质,亲王已经有了,宰相还没到呢。国朝多相,不知道这次是哪个倒霉蛋。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少宰张能哭丧着脸进来。
赵熹被他那张苦命脸逗笑了,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这次去,算是给赵煊分忧,来日父兄若有争执必然得以保全,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恩遇,毕竟赵煊没有别的兄弟作帮手,而且也算替了赵炳,乔姐姐一直很照顾他们母子,他知道。
去金营,除了艰苦艰苦以外,对他来说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然而张能呢?做人质对张能可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得挨骂,毕竟让金人打来是宰相的失责,和赵熹这种不参政的亲王又没关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于是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做戏做全套:“国家有难,这是我们男儿之责,相公怎么哭丧着脸?”
张能抬眼望见这面带稚气的少年大王,不由得悲从中来:“大王、唉,大王说的是。”于是抬袖子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抬眼看时,赵熹已经慷慨前行,自己一把年纪,竟然被这小孩子衬得胆小如鼠,旁边内侍多有崇拜目光看向赵熹的。
妈的,这脑子缺根筋的大王,他不会以为是去旅游的吧?等他到了金营就知道厉害了,到时候就被吓得——
“啊呀,你就是九哥吗?你的名字是赵熹?”
那天傍晚的时候,张能和赵熹来到了金营,金军驻扎在汴梁的西北方向,仿佛自成一个王国,他俩的侍从被屏退,他俩又被扔在士兵中间,一大堆女真人围着他们叽里咕噜地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一位面容和善的青年出现了,他就是金国东路元帅完颜宗望,女真名斡离不。
赵熹风闻此人阴险凶悍,但没想到他面相竟属于无害一类,怪不得人称“菩萨太子”,可要是真的无害,又会给这样一个下马威?他一时摸不清宗望的态度,也就没有说话,可出乎意料的是,宗望对他竟然很亲,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你长得可真漂亮,真白,像鱼肚皮,是不是因为你阿爹长得白?”
赵熹被他的话震慑住了,他想这个女真人是不是学了半吊子的汉话,其实并不知道每个字背后的逻辑,夸一个人漂亮不应该问是不是遗传自母亲的吗?哦,他是不是觉得夸一个已婚女子貌美不太好?这样一想,这人也挺懂礼数,可鱼肚皮是什么?
他这么一想,不由得分了个神,嘴稍慢一刻,宗望的话已经秃噜了出来:“我阿爹与你阿爹结拜为兄弟,咱们便也不生分了,我听说你爹爹的第二个儿子早死,想来你也没有二哥,不如以后你叫我二哥,我叫你九弟吧!”
那祝你和我二哥一样早死吧!赵熹有点招架不住这个自来熟的元帅,他的声音有点像念咒,又快又急:“九弟,你吃饭了吗?”
终于来了个问句,赵熹插空道:“没有。”他眼睛一瞥,看见张能的脸:“张相公也不曾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宗望好像才注意到张能似的:“哦,你也在啊,既然没吃那赶紧去吃呀,别饿死了。”
张能:“……是。”
张能被士兵带了下去,赵熹被宗望拉着手进入军帐,菜是早就准备好的,赵熹一看烂乎乎、不新鲜的军粮就没什么胃口,他虽然想过条件艰苦,但没想到这么艰苦,烂豆子饭糊的看不出原状,这是主帅的吃食吗?荤菜有,但看起来只焯过水,充满着最原始的腥味。
谁把猪肉摆上桌了!
宗望看起来犹不自知:“九弟吃呀,不用和我客气。”
在兄弟中,赵熹自诩不讲究吃穿用度,算得上是省心好养活,然而看了这一堆豆子稀饭骚猪肉还是沉默了,宗望见他不动筷子,用自己的筷子给他夹了一道,微笑道:“吃呀!在二哥这里不用客气,你爹爹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吗?”
他说的那么笃定,弄得赵熹都开始怀疑自我,难道这人真的很有名?于是立刻开始紧急回忆,确定完颜宗望乃至于斡离不或者说二太子这几个字都没有从父亲的嘴巴里跳出来过,然而宗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赵熹一阵牙酸,想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起过。”
竹筒倒豆子,一句赶一句:“说我什么?”
我怎么知道说什么!
赵熹正在犹豫,想着要不要编点瞎话,就在这时,军帐外的骚动救了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女真语翻涌成赵熹听不懂的海洋,他只注意道宗望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军帐一掀开,赵熹循着宗望的视线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的青年走了进来,又沉默着跪下。
赵熹一下子难以形容这个青年,因为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大片精壮的麦色肉体。
这人罕见的在数九腊月里赤裸着上身,袍子堆叠系在腰间,背后背了一根荆条,两个人用女真话交流,不知道是不是女真族语言的特性,宗望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缓而沉,从语调来看应该是个问句,这男子一句句回答了,可宗望还是报以冷笑。
赵熹推测这男子大概也是金军中的一名将领,估计是犯了什么错,不过他懒得关心,只是觉得误入了吵架现场,非常尴尬。
而下一个瞬间,他就被牵扯了进去。
宗望对他说:“九弟,这是我父亲的第四个儿子乌珠。他曾和我立下军令状,要请你阿爹来我军中作客,可一直追过长江也没找到他的踪影,你说,这是不是很该惩罚?”
赵熹报以沉默,内心只有一阵后怕。
宗望说他派人去请父亲来金营做客……分明是追击俘虏不成!父亲若是落在金人的手里,那岂不是大乱?
赵熹看向这个奉命去寻找他父亲的人。
这一次,他看清了乌珠的脸,因为他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他看到乌珠先呆了呆,又随即露出了一个厌恶与轻视的表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熹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白水猪肉的腥臊气又飘在他鼻尖,一时之间心情很不好,于是半点不怯地回瞪过去:“是,违反军令状,是很该惩罚的。”
乌珠没有反应,只是盯着他,想来应该听不懂汉话。
赵熹得意极了,在这时,他又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
不同于一般女真人耳戴金环,乌珠的耳朵上戴的是一颗硕大的黑色珍珠,宗望既然说这人是他的弟弟,汉名应当也属于宗字辈,“乌珠”应该是他的女真名,结果竟然和汉语里的意思一样,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他正思索间,宗望的声音响起来:“九弟说得对,在我们军中,做不到自己承诺的事,是要被木刺条子抽打的。”赵熹心里得意,他不太喜欢乌珠看他的眼神。
宗望又接着说:“既然他没有请到你阿爹,那,就请你打他吧。”
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赵熹笑不出来了。
他干嘛亲自上手打人?这个完颜宗望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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