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听到赵熹的回答以后,乌珠气急冲口:“你!”他又重复了一遍用词:“不识好歹!”
赵熹从他的表情上也能猜到这颗黑珍珠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乌珠是个女真音译名,结果在汉语里面恰对上这个黑珍珠,也算一种巧合跟好玩,如果在昨天,赵熹也许还会乐一乐,但现在不一样。
乌珠这话一出,就算赵熹百般卖痴,怀疑的种子也已经在宗望心里种下——以前宫女假扮公主出嫁和亲的,现在要亲王来做人质,为什么不能也找个替身?
张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宰相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可赵熹是赵煊的亲生弟弟,若赵熹是假的,他们有什么办法保证赵煊乖乖交钱?
女真人是勇猛,可还拖得下去吗?
各地的勤王兵马已经到来,开封作为京城固若金汤,等到天气回暖,女真人就算以一当百也赢不了。
这场议和,本来就是双方默许下的结果。
赵煊和宗望都要速战速决,赵煊要结束战争,赶紧把父亲迎接回来,以防他在南方复辟;宗望要赶紧抢劫,以防勤王军队到来,把他围杀。
赵熹是他尾款的保证,或者说,他必须要一个亲王,他一旦觉得赵熹是假的,就会立刻让赵煊换赵炳来。
赵熹讨厌半途而废。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已经卖了这个人情给赵煊和赵炳,没有半道再要赵炳来的说法,若要是这样,于兄弟间更可恶:答应的好好的,又耍阴招反悔,是个什么道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乌珠说,皇子养育深宫肯定不擅武艺,拉得开弓的是替身,拉不开弓的才是真康王——可这话说出来以后,要是赵熹真的拉不开弓,那才会引起宗望的怀疑,谁知道赵熹是不是装的拉不开,以求脱身?
赵熹必须得拉开这把弓。
于是道:“乌珠郎君说我不识好歹,我看乌珠郎君更难为人。一会儿不相信我的身份,要我拉弓;我同意拉弓了,只是要赌,你也不乐意。我拿的赌注是于阗贡给我爹爹,我爹爹又赐我的玉羊,天下仅此一枚,要郎君的赌注,无非是颗黑珍珠,郎君还不愿意,这是为什么?”
乌珠抿着唇:“你嘴巴快、狡猾,我说不过你!这弓,你爱拉不拉,反正,要是宋朝的皇帝不愿意交钱,你这人质就等着去死!”
赵熹说:“两国罢兵修好,我皇帝陛下该给你们的,一分也不会少!”
赵煊恨不得敲锣打鼓送这帮瘟神滚蛋呢,能给的一定给,不能给的想尽办法也得给,毕竟女真人那么遥远,而父亲却是实打实的威胁。
乌珠还要再说,宗望却开口了:“九弟,他汉话不好,引起了你的误会,你千万不要在意。你是来我军中作客的,什么人质不人质的,多伤感情?”
赵熹心里知道他在放屁,只听宗望继续说:“这赌我替他应了。只是,既然是赌,就不能让你一个人下场,他既然怀疑你,不如让他也来,你俩比一比,怎么样?”
听这话就知道,宗望确实也在怀疑赵熹的真实性。
只是宗望不知道宋朝的端倪,更不知道他们兄弟、父子间那一本烂账。做人质当然是苦差事,谁都不愿意来,若是赵炳或者别的谁在这里,早就借坡下驴,反其道而行之,假装拉不开弓回家了。
可赵熹不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要是回去,就得赵炳来,一连串的反应会让他失去兄弟,也会让母亲失去朋友。
他不能被退货,得赢过乌珠。起码,不能输的太厉害。
他和乌珠联袂下场,士兵们在校场中心摆了两个靶子,又扛来十数张弓,从一石到两石不等。
宗望制定的规则也很明确,赵熹和乌珠一人射三箭,以靶心为十分,越往外分越少,另外,使用不同的弓箭,得到的系数也不一样,譬如开一石的弓射中靶心,就只有十分;开两石的弓射中靶心,就能拿到二十分。
一石即为一百二十斤,拉两石的弓,则是足足二百四十斤,当然这是拉力之重,并不是弓箭之重。不过再怎么说,赵熹十六岁能开一百八十斤的弓,已经算神力了。
他看也没看那些一石左右的弓,径自取来了自己的极限,即一石头五斗——其实再大的弓他吃一吃力也能拉开,但弓太大,他拉不稳,必然会导致射不准靶心,导致分数很低。
他持弓在手,问旁边的乌珠:“郎君先还是我先?”
乌珠抱臂在一边,冷笑道:“你先吧。”大有看他出笑话,或者笃定他会出笑话的架势。
铁塔山墙一样的女真士兵,座上虎视眈眈的金军将领,这是赵熹骑射生涯中遇到最奇怪的一批观众。
赵熹站在围场的最中心,缓缓吐了一口气。
弯弓。撘箭。绝不回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世事真奇妙,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读书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习武干什么。他不用考科举,也不能上战场,连孩子也不会有,他可以躺在金银财宝堆里,被锦绣罗绮簇拥,这是多么顺遂、平安的一生啊,比起母亲口中的饥饿、逃难、恐慌还有洪水一样的尿意来说,他多么的幸福。
母亲千挑万选,让他来这个世界上享福。
可他还不满足,有一天他问自己:有什么意义呢?
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他忽然就找到了意义,这种东西对他很陌生,甚至灼烫着他的心灵,他扬起下巴,感觉阳光一点点吻过他的脸颊、胸膛,温热他的肺腑。
他想,他要赢。
箭就听从了他的声音,破开风,破开这些人的目光,盯在红心中央。
十五分。
他没有去看旁边的人,而是径自在箭囊里又取了两支箭,铮铮两下,向靶心射去。
全部正中。
四十五分。
他收起弓,发现自己的心跳的很厉害,如同射箭前那样,他再次扫视了这些铁塔一样的士兵,还有座上的将领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是宗望鼓了鼓掌,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赵熹不以为意,把弓交给士兵,对乌珠说:“郎君,到你了。”
他也没有回到座位。
他需要平息,他感觉自己的脸被太阳晒得滚烫,心脏好像要撞出胸膛,为了掩盖这种激动,他决定站在一边,看乌珠射箭。
狩猎是女真人的看家本领,而射箭是狩猎必不可少的一环。
赵熹拉一石五斗的弓,且三箭全中,乌珠如果要赢,一石五斗以下的弓看也不用看了。
果然,他第一下就拿起了赵熹曾经用过的一石五斗,缓缓拉开,“咻”一声正中红心。
出乎意料的,乌珠作为金国这次和赵熹比武的代表、女真英雄完颜旻的亲生儿子,挽大弓正中红心,现场也是一片寂静,和赵熹射时差不了多少。
如果他一直拿这个弓,即使次次都中红心,也顶多和赵熹打平手。
果然,第二次,他选了一把一石七斗的弓。
他拉开一石七斗的弓,倒没有什么费力的迹象,想必力气挺大,只是赵熹看见他的肩膀正在发抖——哦,他昨天刚被宗望打过,伤就在背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就是那么一抖,箭矢一歪,射在了八环。
八分。
一石七斗的弓,射在八分,是十三又五分之三分,不知道金人会不会这样精确,也可能直接凑整,但不管是算十三分还是十四分,都比赵熹的十五分差。
最后一箭。
如果再选一石五斗或者一石六斗的,乌珠即使把靶子射穿也赢不了赵熹,可是一石七斗的弓已经会牵动他的伤口,如果射不中十分,他仍然是一个输字。
乌珠扔掉了手上这把弓箭。
赵熹一下子就知道了他要干什么。
如果一石七斗已经让他失去了准头,那还不如选一把能拉开的、更重的弓,以增加系数,这样一来,对准头的要求就会下降。
他选了一把两石的弓。
一石二斗的弓,普通人长年累月的练习也可以拉开;一石五斗的弓,就需要天生的力气;而两石的弓,若是强行拉开,恐怕会终身伤人筋骨,更何况乌珠才十八岁,无论放在哪国,都是堪堪成年,而非筋骨最壮练的时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脸上的汗珠淙淙而下,不知道是吃力还是痛的。
赵熹在一旁看着箭矢破空,钉在靶子上。
箭落在八分上。
乌珠输了。
士兵们承认了这个事实,赵熹获分四十五,乌珠获分四十四又五分之三。
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赵熹的鼻尖,他看到乌珠的黑袍上染了一块深色,应该是伤口崩裂开来了。
挺可怜,但关他什么事?
赵熹走近因为剧痛忍不住微微弯腰的乌珠,笑吟吟地踮起脚,在他的耳朵旁边轻轻一刮,珍珠滑落到赵熹手上,他捏着它:“郎君,愿赌服输啊!”
然后,他就像一阵风那样,别过乌珠,来到宗望身边:“二哥,我拉开了弓,还射中了,照你弟弟的意思,我是个冒牌货,你要把我送走么?”
宗望哈哈大笑,并不以乌珠输了为耻:“怎么会!”他又沉吟道:“看来九弟说的,你爹爹、我叔叔能猎虎,也是真的了,我恰巧也有许多捕杀老虎的经验,也许有一天可以和他交流交流。哦——我有一张亲自打的虎皮,是非常好看、完整的,你要去看看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就凭你还想见我爹爹?
赵熹仰起脸:“是一整张吗?”
宗望哄小孩子似的:“当然是一整张,一点伤痕也没有。”
赵熹惊叹道:“请二哥给我开开眼吧!”
他们一起去看虎皮,离开的时候,赵熹转头看了一眼乌珠,他孤零零地站在围场中间,耳朵上空荡荡的。
赵熹在人群的簇拥中,对他晃了晃手里的黑珍珠。
那天他在宗望的帐子里看了虎皮,其实虎皮有什么好看的,他府中就有不少,只是他爹不爱伤生,拔鸟羽毛做点翠也舍不得,虎皮椅子也就收了起来。
他捏着鼻子夸了一通,宗望又带着他吃饭,到晚上时分他才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康履迎上来:“大王今天真是神勇,狠挫了那帮虏酋的锐气!”
理论上来说,他应该陪着赵熹去,但因为他胆子小,不敢面对女真人,千方百计告了假,又怕赵熹生气,现在冲上来讨好,赵熹也不在乎,假装这事没发生。
但心里也难免会想,如果是余容的话,她即使扮成男装也会陪着自己的。这才来了第二天,他就有点想余容,还有远在南方的父母,在这个鬼地方待着,连赵煊的面目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然而,今天这场弄完,他怕是暂时回不去了。
于是摇摇头:“洗脸吧,在外面一身的土。”
康履连连点头,捧着脸盆出去,过了半天才回来。
赵熹等得有点不耐烦,不过也没办法,军营艰苦,群狼环伺之下,这次和赵熹出来的人都是班直,只有康履服侍他,和从前在王府不一样,他得体谅康履。
他把毛巾扔进水里面,准备浸湿了捞出来擦脸,可手一碰到水,他就皱起了眉:“怎么是冷的?”
康履欲哭无泪:“大王,他们这里没有热水。”
赵熹惊了:“没有热水为什么不烧?冷水一烧不就热了吗?”这水冰的赵熹手指头都发红了。
康履给这何不食肉糜的亲王解释:“烧热水,得有柴或者炭,柴炭得到外头买去,他们又不让咱们出去。就是拿木头烧水,也没人砍啊!”
伐木就是砍树,是个重体力活,康履干不动,赵熹没有去干这个的道理,若是叫带来的班直给他干这个活,难免磋磨人,可如果去支使女真的士兵——一回两回还好,他起码得在这里挨小半年,天天都得洗澡洗脸,若说给人钱,那给多少合适?宗望同不同意?烧洗脸水还好,他不要洗澡、洗头发吗?
赵煊叫他出来一趟,怎么还要他倒贴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完颜宗望也是,抢了这么多钱,连炭柴也不供应足!
康履小心翼翼道:“倒还有个办法,其实每日取暖的炭火上,咱们用余热烧水……”
宗望也不至于要冷死赵熹,每天取暖的炭火总是给的,赵熹想了想,计上心头,干脆和衣躺在床上,康履还愣着:“大王,你不洗啦?”
赵熹才不要不洗澡呢,但他不说,还指挥康履:“你也来睡。”
原本在王府里面,赵熹小时候就是他们三个人轮流带着睡,但赵熹这人晚上睡觉极度不老实,有一天梦里赵熹踹了余容一脚,弄得她肚子上都青了,这习惯才告罢。后来就是等赵熹睡熟以后,他们几个到橱子外的小床睡,一样舒服,还可以就近看着赵熹。
康履有点犹豫,因为赵熹睡相不好,可赵熹也说了:“现在不比在家里,只有炕上暖和,你要是睡地上怎么受得了?”
也是,在王府里,橱子外的小床那也是舒舒服服的罗褥,至于金营——挨赵熹两脚就挨吧,他也许改好了呢?康履眼含热泪,想不到他今天胆小怕事缩着不肯出门,赵熹还替他着想,立刻爬上炕,给赵熹脱了衣服盖被子。
赵熹指挥道:“你睡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