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可是,我不认字,爹爹为什么还选我呢?”
一片笑声中,伯琮最先停了下来,他踮起脚,两只手握着赵熹椅子上的俯首,再把下巴搁上去,孩气的脸上全是挣扎。
在选拔的时候,爹爹又不知道他是崔府君的小羊,为什么还选他?
“因为……”赵熹把声音拖长了,倾身过去抱伯琮,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下子没有抱动,岳展在伯琮屁股上托了一把,才让他落进了赵熹的怀里。
赵熹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伯琮,却不知道为什么扬起头,对一旁的岳展笑了,话语很柔和。
“他们告诉我,有一个孩子睡觉的时候很乖,不哭;吃饭的时候又把饭吃得干干净净。我就想,那肯定是个好孩子。”
“吃饭干净就是好孩子?”
赵熹轻轻摇晃着他,另外找了个证人:“不信你问叔叔是不是这样?”
伯琮期待地看向岳展。
岳展摸摸他的头:“是。种地很不容易。”
那我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孩子了!伯琮想,因为他每顿饭都吃的特别特别干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是凭借自己的好被赵熹选中的,而他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他是崔府君身边的小神羊呀!
他大声对岳展和赵熹保证道:“我以后都会好好吃饭的!”
赵熹和岳展就一起笑了,伯琮把自己埋进赵熹的怀抱里,赵熹今天穿的衣服和往常的绫、绡不同,是一件有些不合身的,洗得发软的白布衣,袖口挽起几个折,露出手腕来。
可他的怀抱还是很柔软,很温暖。
赵熹和岳展对视一眼,开始发难:“不过,不认识字,为什么不告诉爹爹呢?”
伯琮愣住了:“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赵熹不给他台阶下,让他在那儿犹豫。最后,伯琮低下头:“我怕爹爹不要我。”
赵熹也许没有想过这个答案,因为沉默的时间很久,伯琮静静地等待审判,而审判始终没有来临,赵熹爱怜地抚摸着他长出一点硬硬发茬的头顶。
一种保证,伯琮在他的怀里埋着,没有看见他此时的神情。
“爹爹不会不要你的。”
怀抱动了两下,伯琮仍然执拗地不肯起来,赵熹没有催他,而是让赵瑗坐到了他的膝上,一手抱着他的背,一手动了动:“但是,你要诚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诚实?”
“诚实就是,永远不可以对爹爹说谎。”赵熹说,“你既然以前不认字,爹爹就教你认第一个字。”
他从赵熹的怀抱里出来,捻过一张墨迹未干的字纸,上面有一个字。
赵熹的书法,幼随其父,学二薛、黄庭坚,后又学孙过庭,最后融汇二王笔锋,字体优雅雍容、含蓄藏锋,舒展而有韵味。
“这就是‘诚’字。从今天起,你写‘诚’字一百遍,直到学完《千字文》为止。”
伯琮吸了吸鼻子:“我再也不会对爹爹说谎了。我现在就去写。”
赵熹笑了,抱拥着伯琮的那团白云忽然开始抖动:“现在不用写,现在咱们出去。”
伯琮没反应过来:“出去?去哪里?”
赵熹把他抱起来,珍惜的姿态如同对一个婴儿:“去街上呀!”
伯琮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自我感觉是个大孩子,可赵熹还是动辄就抱着他,仿佛他是一块琉璃、一朵云彩,稍不留神就会碎掉、消散那样。
伯琮很少被人这么抱着,以往他在街上走,只能看见别人的腿像筷子一样划来划去,跟随母亲在店里买东西的时候,哪怕把头仰得再高,也无法看见货物的影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原来长得高,能看见这样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们来到御街旁的市肆,临安是皇帝暂时驻跸的地方,繁华自然不可与秀州同日而语,很多东西伯琮见所未见。赵熹连张去为也没带,他们三个人就这样融入了如织的人群中。
伯琮还感觉像做梦一样。
岳展没有两丈高,胳膊也没有柱子粗,他只是比寻常人高大一些,肌肉没有贲张得过分,眼神也不足以当场吓死人,相反,伯琮目光落到他身上,他就会有所感觉地转过眼睛来,目光温和:“我抱一会儿吗?”
赵熹不肯放:“小孩子哪有什么重量。”
官家能开五百斤的大弓,我才多重一点,他当然抱得动了!
可官家看起来也没有九尺这么高,身边没有五彩祥云、十色神光,走路的时候没有涌出金莲花,这些传说中属于青华帝君的排场在哪里?他看起来只是一个稍白、微瘦的青年,比岳展矮一些,也许是为了保护,岳展和他离得很近,几乎挨着肩,伯琮坐在赵熹的臂弯上,看起来就像在他俩中间。
我呢?伯琮在赵熹的怀里情不自禁地歪了歪头,开始严谨思考,并发现:人家乍一看,也看不出他赵伯琮其实是崔府君座下小青羊转世呀!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乐起来,赵熹停住了步伐,对岳展道:“这孩子傻了,不知道笑什么。”
岳展道:“小孩有小孩的乐,大人不知道。”
伯琮用力点头:“大人有大人的乐,小孩也不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熹听着他们一唱一和,酒窝陷出深深的凹槽,在岳展面前,他似乎没有一瞬间不开心的时候:“好吧,大人不知道小孩的乐,小孩也不知道大人的。但是呢,大人可以让小孩更乐。”
他给伯琮买了一串蚌粉铃。
当然,他只是口头买,因为他根本抽不出来手给钱,甚至忘了自己根本没有带人出来付账的事,都走出好几步了,才发现岳展没有跟上来——他去付钱了。
人群中,岳展叫他。
“官——九哥!”
赵熹停住了脚步,不知在想什么,回头,怔怔地看着岳展向他走过来。
岳展拎着那串蚌粉铃手链与他们汇合,把伯琮的手从赵熹脖子上牵出,手链上红蓝相间的蚌粉球微微晃动,看起来憨态可掬。
赵熹这才回过神来:“都忘了要付钱的事。”他对伯琮说:“那就当是叔叔送你的吧。”
都行呀,都好,谁送的伯琮都喜欢,他晃晃自己的手腕,蚌粉铃手链虽然有个铃字,但铃铛里面装的是吸汗的粉,并发不出声音,只有伯琮挥舞手臂的风声。
“你看他多喜欢。”赵熹有点得意地对岳展说,“他进宫的时候,我看别的小孩儿手腕上都是金银镯子,独他是一条手链,就知道他喜欢。”
伯琮是很喜欢,因为那是“没用的漂亮东西”,父亲为选拔赛送他的小礼物,可那串手链在哪里?和他进宫时候的红布衫一起都不翼而飞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岳展说:“小孩子都喜欢颜色亮的。”变戏法似的,他从袖子里又抽出了一条蚌粉铃的手链,只是比伯琮手里的那根要长一些,颜色一样,都是黄绳子上缀红蓝棉珠子。
一看就知道是给谁的。
赵熹两只手都抱着伯琮,并没有空,嘴巴里低低道:“我也喜欢颜色亮的呀?”手链绕上他的手腕,赵熹一直低头看,应该是很喜欢,他换了条手臂给伯琮坐,空出那只戴着蚌粉铃的手腕,对着岳展,轻轻抖了几下。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到过端午节,爹爹就派人到东华坊给我们兄弟姐妹们买这些小玩意儿,蚌粉铃、百索、小艾虎绒线牌……东京做这些更精巧,蚌粉铃旁边有小银铃可以发声,我喜欢那个声音,就戴到脚上,走到哪里响到哪里。”他的语气忽然有些恍惚,“五年了。”
那场惊天巨变,五年了,和伯琮的年纪一样。
蚌粉铃上的绵珠子缓慢下坠,在赵熹的手腕间摇动着,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重,游人如河水般漫拂过他们身边。
岳展凝视他,神情认真地给予承诺:“只要襄汉收复,相见必在眼前。”
金朝和宋国之间,还有一个齐国,女真人口少,因此金朝扶持了齐国作附庸,占据着东京两河,时时等待吞并宋国。
襄汉地带的水贼杨夭仗着齐国的势力叛乱,若能收复此地,齐国必然受到重创,也许宋国可以回到宣和时期的版图,再据此和金朝谈判,重订盟约、迎回天眷,彻底实现中兴。又或者,一路高歌收复幽燕,开创祖宗未有之业绩……
天方夜谭。
就在五年前,这个国家在全盛的时候被摧毁掉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熹打断他,自问自答一样:“他们势大,这要多久呢?”
伯琮感到赵熹语句中的悲观,“他们”指的自然是金军,金军战力强大,可那又怎么样?
叔叔一定、一定会打败他们的!
伯琮坚定地相信着。
那种悲哀很快被收了起来,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这事,但话题戛然而止,结束的太刻意,他们在路边的小摊子里吃了一碗面,伯琮吃完了面,喝完了汤,赵熹没夸他。
他们缓缓走回那座宅子,为了消食,伯琮自己下地走路,在岳展和赵熹中间雀跃着,他一手牵着赵熹,一边转过脸和岳展说话。
“叔叔在虔州打彭友的时候,为什么要派人去招降?他看起来很想打败你!”伯琮仰着脸问岳展,“他看到你来了,不仅不害怕,反而很开心,觉得要是赢了了你,天下就没有敌手了。”
岳展表示了一种惊讶,因为打虔州是不久以前的事,更况且这地方不是很有名,彭友亦非如杨夭那样出名的盗匪。
赵熹的语气里面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自豪:“和你说了,这孩子记诵极强,天下地名,只要看过舆图便不再忘记。”
岳展点了点头:“我小看他,是我的不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和伯琮平等对话:“打败彭友是很简单的事,他们只不过是依据地形才在虔州成了气候,但是被彭友所俘虏奴役的老弱妇孺有数万人,若我强攻,这些人必然会被第一批推到前线,用身躯阻挡兵刃。招降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可是彭友拒绝投降,而且和叔叔你交手第一回合就战败逃跑了,为什么叔叔还要继续找人劝降,并说可以赦免他们?”
“他们虽然凶残愚顽,但大多数人不过是因天下大乱才落草为寇,不教化他们而诛杀他们,就没有宽仁的美德,这是官家说的。”
赵熹被点到名字,也扬扬头,眨眨眼睛,翘翘尾巴:“嗯,我说的。”
伯琮看看赵熹,又看看岳展:“噢!”
“不过,这些人落草以后都有了凶性,如果直接放归田里,恐怕一遇上不好的年景就会继续杀人放火,因此要将他们编入军队,防止他们继续作恶。再让逃离本乡的百姓回来耕种、安居,这一块地方就可以太平了。”
“编入叔叔你的军队吗?”伯琮不满,“叔叔的军队这样好,叫他们去吗?”
岳展的军队,从军纪到军容都闻名天下,怎么可以让这些贼人加入呢?
可:“那他们也会好的。”
伯琮还是不明白,但他跳过了这个问题:“他们山上有两千多个贼人,咱们为什么只派三百个骑兵先行攻打?而且还是强攻,还敲战鼓,不怕他们倾巢出动吗?”他怀疑道:“是不是他们太弱小,只需要用三百个人?还是叔叔就是喜欢用少打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岳展慢慢给他解释:“强攻是为了速战速决,如果采用围困的办法,他们吃光了存粮,就会开始吃人,即使最后打败了他们,也会招致怨恨、酿成惨剧,比诛杀更甚。以少打多,是为了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他抛出问题:“至于为什么敲鼓,羊哥要不要想一想?”
伯琮被难住了,三百个人打两千个人,不悄悄偷袭就不错了,为什么还大张旗鼓?他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转头问赵熹:“爹爹知道吗?”
赵熹说:“他问你,你答不出来就说不会,来问我干什么?”
伯琮怀疑他根本不知道,然而赵熹脸上一点破绽都没有,夜色缓缓吹拂过他白麻色的袖口,流淌着,亲吻着,两个人手上的蚌粉铃手链,一大一小牵在一起,伯琮伸出左手去拉拉岳展的,岳展也牵住了他。
伯琮一边在两个人中间荡秋千,一边给了一个滑稽的答案:“咱们要在气势上压倒他们!”
谁知道岳展说:“是啊。”
伯琮愣住了:“啊?”
岳展说:“当年金人过河的时候,就把树枝绑在马腿上,树枝拖拽出很大的声音,留守不知底细,只听声音就以为来了十万金军,以至于不敌。现在,我敲响战鼓,他们并不知道山脚下有多少人,以为我要率领万人强攻,于是纷纷下山逃命,到了山脚又发现那三百个骑兵围在山脚等着他们,就不敢抵抗。只要我接受了第一个投降的人,他们就都会放下武器。”
伯琮踢踢脚底下的小石头,嘟着嘴:“怎么是和金人学的?”
岳展笑道:“难道就因为他们是金人,就不学了吗?知道他们的计策,才可以打败他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伯琮就又开心起来:“打败他们!”
赵熹笑话他:“一阵一阵的——不许往前跑这么快!”
可伯琮愿意,反正赵熹和岳展一左一右牵着他呢!
不过,因为他不听赵熹的话,晚上的时候,他被赵熹送回了宫里,张去为抱着他,还到福宁殿睡,他坐在床上,感觉那张床大大的,空极了:“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张去为很严肃地说:“官家晚上不回来。”
伯琮不愿意了:“为什么?”他已经习惯和赵熹一起睡觉了,不过赵熹为什么得陪他一起睡觉呢?这是个好问题,但伯琮觉得这是一个规律,天要下雨要下雪,赵熹和他一起睡,这是他进宫第一天就注定的。
赵熹不在,也没有人喝药,那股熟悉的,带着一点酸,一点苦,又混合着赵熹本人香气的味道不见,伯琮孤零零的,又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