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赵熹坐着一顶轿子去了福宁殿。
从藩衍宅到禁中的距离并不长,没有仪卫净街,因为这是一次秘密的出行。轿子经过宫外的东华门坊,那里依旧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赵熹拉了拉轿帘,一股热腾腾的汤饼味就钻入鼻尖,不是甜或咸,是一种扎扎实实的温馨味道,可温馨的味道什么样?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隆冬,持盈突发奇想带着他们摘梅花,五岁以上的皇子公主都被带到艮岳里,梅川上挤满了小孩子的欢声笑语。赵熹七岁,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在雪地里乱窜,奶妈保傅鹰抓小鸡那样看着他们,防止他们吃雪、扔雪球或者摔到雪地里去。持盈坐在半开的帷后,抱着暖炉,倚在毡塌上笑看,每个孩子都是毛茸茸的球,地鼠一样窜进窜出:“把梅花摘下来泡水,可以做梅花汤饼吃。”
他宣布他将亲自下厨,每个孩子只要摘满一碗梅花,就可以吃到由自己手摘的、父亲亲自做成的梅花汤饼。
顷刻间,稍微长得矮一些的梅花都抢摘完了,赵熹没抢够,只能踩着梯子爬上树去摘,雪簌簌从梅上落下,花与枝的缝隙间,他看到自己的三哥赵焕最先完成了父亲的任务,他捧着碗过去,很得意:“爹爹,我是第一个!”
持盈看了看他的碗:“你都没有摘满,重新来。”
赵焕说:“没摘满也是第一个呀!”他的一只手背着,此刻却掏出一条梅枝来,花儿簌簌落在持盈的裙上:“我给爹爹戴花,爹爹饶了我吧!”劲瘦的梅枝穿过皇帝帽上的玉巾环,太子赵煊终于摘满了一盆。
赵熹看见持盈接过赵煊捧过来的碗,语气惊讶:“怎么压实了?”
赵煊应该是愣了一下,赵熹听见他的声音慢了拍:“压实装得多。”
持盈哭笑不得:“装得多干什么,你能吃多少?这梅花苞都压裂了。”他就着碗指给赵煊看:“香都散了,怎么煮汤饼?”
低低地,赵煊说出他的补救措施:“臣再去装一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持盈说:“算啦,挑一挑也许还有没压开来的,爹爹也饶了你啦。”
赵煊就站在持盈身边,赵焕说:“可大哥没有给爹爹捎花枝呀!”
持盈回了一句什么?赵熹忘了,他只记得不能把花压得太实在,或许他可以学着赵焕去摘梅枝送给持盈,不行,这招用过了,有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办法让父亲可以记住他?
为什么要让父亲记住他呢?
父亲是天、是地,是给予他一切的人,解决一切问题,给他所有东西。
他就在树上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连刚满五岁的妹妹都在奶妈的帮助下摘满了一盆花,奶声奶气地跑到父亲怀里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天色渐暗,持盈准备起驾回宫,可树梢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爹爹——”
赵熹攀在树上,拎着一个碗,可怜兮兮地喊他救命。
持盈显然没注意到树上还有一个儿子,甚至还确定了一下声音的方位,赵熹被侍从抱到持盈的怀里:“怎么爬的这样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熹塞了一朵被揉得皱巴巴的梅花给他:“我看到树上有好漂亮的花,送给爹爹。”
他没有摘满一碗梅花,但还是得到了满满一碗的汤饼,原来汤饼是固定的,并不以摘了多少梅花为凭证。而持盈的亲自做饭无非就是亲自吩咐人每份汤饼里面要加多少梅花多少面粉,烹煮捞出又需要多少时间,算是他为这份饭点花了心思。
呼噜着汤饼汤饼,有一个弟弟说:“爹爹真厉害!”
持盈听见了,把他叫过来,细细地说自己有多厉害:“怎么?”
他说:“爹爹会用嘴做饭!”
大家都笑了。
福宁殿也到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福宁殿,赵熹惊觉自己快忘记父亲在时这里长什么样了。赵煊住进来以后,这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书,漆架是黑色而非朱色,格调单一没有任何纹路,暗沉沉的隆冬,这里也没有生暖炉,有点冷,还好赵熹穿得多,毛茸茸的抹额围脖一裹,浑身上下都密不透风。
赵煊穿着红履袍,背对着他,站在一张巨大的舆图前,赵熹看见他枯瘦如树枝的手指点过舆图上的方位,流连不知落点。
听到通传声以后,他转过身来,赵熹看见了他红履袍的全貌,好像洗的次数有点多了,珍贵的丝织品经不起水泡,褪出一种黯淡陈旧的颜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煊免除了他的拜礼,在御案下为他设了一个座,让内侍搀着他去坐下。
走得近了,赵熹才发现整个福宁殿最有生机的地方:赵煊在案上,用小陶缸养了两条小鲫鱼,只是被书挡住了,非近看才能瞧见。
鱼尾甩一甩,一串涟漪漾开。
赵煊问他:“你好些了么?”
距离生产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赵熹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都成了幻影,年轻的身体正在飞速修复一切:“臣好,蒙官家挂念。”
赵煊“嗯”了一声,这种寒暄和客套似乎离他挺远。他扶着椅子,坐下来:“天宁节的时候,爹爹曾传召韦姐姐,给孩子起了名字。”
赵熹心里知道,没有赵煊的准许,母亲别说把纸带出来了,连单独和持盈见面都不可能:“是,从‘成’字辈,起了‘成宁’‘成乐’两个名字。”
持盈的孙辈,除赵煊要继承皇位以外,儿子赵谌是单字名以外,其余都按“成”辈起名,不论男女。
赵煊颔首:“‘宁’‘乐’都是‘康’的意思,寓意也好。等过百天,我就下封诰的制书。”
这是认可了持盈命他还俗,让两个女儿以亲生的名义留在他身边,并进行正常的册封流程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熹心里舒了一口气:“臣拜谢官家。”
赵煊看了他一眼:“兄弟之间,不必如此。”
在寂静中,赵熹意识到那个夜晚父亲嘱托了母亲三件事:两个名字,还俗,还有——让他作为中介,劝导赵煊西幸——诸兄弟间,因你出使的缘故,他对你尚算亲厚,也许你的话他肯听。
离太原失陷已经有半个月,并不是说金军打到开封城底下才算真正的围城,只要形成一个包围圈裹住汴梁,赵煊就无路可逃,如同瓮中之鳖了。
现在战况究竟如何?
他斟酌了一下,讲了一件和边防沾边的事:“方才王孝竭来臣府中宣召,碰上臣府中闹乱,叫他看去了笑话,若他和大哥说起,大哥不要笑话臣御下不严。”
赵煊的语气淡淡:“怕我到时笑话你,不如自己告诉我吧。”
屏风半折,将红袍夹在正中。
赵熹说:“臣府上的张去为,原是爹爹身边宦臣张见道的养子,张见道狂妄,肆意传播边防动静,惊扰爹爹清修,其罪当诛,大哥宽容,天恩浩荡,只将他下狱待罪。可张去为不忍见养父如此,求到臣面前,希望臣在御前委曲营救。臣不敢为此小事惊扰大哥,他便痛哭流涕,跪拜恳求,臣一时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正叫王孝竭撞见。”
话音落下以后,赵煊没有立刻说话,好像是在看鱼。轻轻地,鱼甩了甩尾巴,波浪击打缸体:“这人却是孝,朕不如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起来,但屁股还是牢牢黏在了椅子上,不愿意承受跪拜的痛楚:“他一小人,为私情小惠;大哥是天子,为天下大义,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赵煊说:“我不使爹爹闻知太原之事,不也是私情吗?”即使坐着的时候,他的脊背仍然挺直,是一个庄严的姿态,可惜说出的话很吓人:“真定没了。”
什么?
真定是河北西路的首府,真定没了,整个河北难道还有保全的可能吗?
过了黄河,还有什么可以阻拦金人的?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下体那点疼痛顿时不翼而飞,赵熹扑通一声跪倒在赵煊面前,抓住了他面前桌子的脚:“陛下!”赵煊从椅子上起来,走到他面前想要搀扶,赵熹不接他的手,拽住他褪红一样的黯淡衣袍:“大哥——”他仰起头:“咱们走吧!”
赵煊看着他,静静的:“到哪儿去?”
赵熹口不择言:“随便到哪儿去,已经守不住了!”
赵煊说:“汴梁有数十万禁军,若这里都守不住,还有哪儿守得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熹道:“这数十万人里有多少人打过仗,怎么和女真人比?一打进来他们就溃散了!敌人锋芒正锐,咱们还是退避以保万全吧!”
赵煊问他:“退避就能万全吗?”
一瞬间,赵熹愣住了,为赵煊明晃晃的反问。
赵煊心里在想什么,他不知道吗?留在汴京,金人围城了又怎么样,像上次那样把他们送出去就行了,钱是最不要紧的。可如果出逃呢?明皇出奔、平王东迁,哪一个是好例子?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正当壮年的父亲,一群成年的弟弟,还有——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点光穿过黑漆架子,打过赵熹的脸,赵煊的袍摆。
一个小而圆的团子从门口钻进来。
赵熹闭了闭眼。
还有一个四岁多不到五岁的小儿子。
在围城的时候仓皇出奔,路上稍有意外,他就万劫不复了,要么被乱军杀死,要么被父亲复辟,要么被弟弟踢下王位就此不得保全,还有播迁出奔的千古骂名。
还不如再给金人钱,再讲和,等他们退兵以后,再安排万全的出逃之策,总之不能腹背受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微微的,赵煊的脸上竟然罕见流露出一丝笑意:“是以朕不如他孝。”
张去为还知道营救自己下狱的干爹,而我,是这样防备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这时候,他五岁的儿子,太子赵谌走到了他身边,冬天衣服厚,他成了一个紫色的小团子,脖子上还有一条红拥颈,很得意地,他在父亲面前转了一圈:“爹爹看!”
赵煊说:“不读书,你叫我看什么?”
赵谌大概没想到自己的炫耀如同抛媚眼给瞎子看,而赵煊的任务又下来了:“扶你九叔叔起来。”
说实话,赵谌会走路的时候,赵熹已经成年出府了,况且他和东宫素无往来,赵谌出了东宫也只往持盈、郑后那里蹿,除却人头攒动的年夜,他们竟然没怎么见过。
但还好这里只有三个人,赵谌运用排除法,走到赵熹面前,拽住他一条胳膊:“九叔叔,起来呀!”
他拽不起赵熹,是赵熹自己爬起来的,他感到一种无力回天的崩溃:“大哥!”
赵煊转过身去,目光流连过那一幅大大的舆图:“我意已决,在此为祖宗守宗庙社稷,绝不言动。”他又笑了笑:“但,你可以动。”
我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去给先祖守皇陵吗?
舆图上面的山川打在赵煊脸上,错综复杂的一片,如苍蝇:“王云到金军营帐,问议和之事,完颜宗望仍要一名亲王为质,方愿缓师。”
还要一名亲王?
“臣去?”
还是他?
赵熹张了张嘴,这还用顺手了是怎么样?上次是因为京城没有别的亲王,而且他上次被退货了!心照不宣。赵熹不够格,不足以让赵煊缴纳赎金,他们因此换了母亲地位更高的赵炳去,可即使是赵炳,赵煊也没有管。
明明知道赵煊不会在乎亲王的死活,还要亲王做人质,难道金人是傻子吗?若亲王做人质有用,他五哥赵炳还在军中呢,难道两个亲王就可以阻止赵煊?
而且、而且!他感到胸口有一阵闷痛,他的女儿才出生一个月不到,即使是寻常妇人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的。
完颜宗望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若臣出使军前可以换金人退兵,臣万死无辞,可他要亲王作人质,恐怕是想麻痹王师。”
是了,只要看到议和的希望,所有要议和的官员就会反对打仗,金军就可以长驱直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赵煊说:“你不用去军前。”
他侧身让了让,一幅舆图展现在赵熹面前,最后,他的手指点到了一个地方。
相州。
“我已经下诏迁移真定帅府于相州,河北兵马尽皆聚集于此,由汪廷俊统领,你行至相州以后,不用再动。”
赵熹睁大了眼睛,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胸中滋生:“臣不知兵事……”
赵煊说:“你不必知兵,胜败在天意,与兵家何干?我已从议,效唐旧制,将天下兵马分为四道,重其权事,官吏任用、兵员诛赏、钱财规划皆出其长官之手,唯要他们进京勤王,保卫京畿。若金人在相州外被拦截,你就回来。”
赵熹已经傻了:“若不成,臣率军拒敌……”
吗?
让他上前线?赵煊心里在想什么?
不,赵煊不是傻子,他用出使的机会,送一个人出京城,必然不是为了让我去做炮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