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碾过洛阳城时,尚书台东厢的鲛绡窗纱正渗着青灰色晨光。荀勖枯瘦的手指从青铜簋中拈起三枚五铢钱,铜锈斑驳的#34;五铢#34;二字在案几上投出细长的影。
他已经占了六爻了。
#34;泽水困卦。#34;当第七次铜钱呈现阴爻时,他忽然用龟甲压住簋口。鎏金蟠螭熏炉里飘出的苏合香突然扭曲,冯紞镶着明珠的麂皮靴正碾过满地香灰。
#34;去年清查司州田亩,张华这老匹夫!#34;冯紞猛地将鸠形熏炉掼向砖地,鎏金鸠首撞在铜雀灯树底座上,惊得灯油泼出狰狞的兽形,#34;我冯氏三千顷寄田,他说充公就充公!#34;
荀勖的嘴角扯出蛇信般的笑纹,从袖中抖落一卷青竹简。借着将明的天光,能看见#34;齐王夜会张尚书#34;的刻痕被朱砂描得猩红刺目:#34;昨夜西市酒肆,齐王府的马夫醉后说了些醉话...#34;
他话留半句,却是用手去点第三片竹简裂痕处的暗褐色污渍,那污渍似是干涸的酒渍。
冯紞的玉带钩撞在案角发出脆响,他抓起竹简对着窗棂细看:#34;妙啊!当年霍光废昌邑王,不也是深夜私会太后?#34;镶着瑟瑟石的指甲划过#34;亥时三刻#34;几个字,在竹青上刮出白痕。
“呱!”
忽得太极殿方向传来第一声晨钟,惊飞檐下栖宿的寒鸦。
#34;含章殿那位新得宠的陆才人...#34;荀勖突然用铜钱在案上排出卦象,最末一枚钱币诡异地竖立在卦象中央,#34;最喜听市井奇闻。#34;
冯紞会意狞笑,从怀中掏出鱼形铜符扔给阴影中的侍从:#34;让永和里的暗桩动起来,就说张华书房藏着...#34;他压低声音时,晨光恰好掠过喉间跳动的金锁,#34;《伊尹负鼎图》。#34;
铜符上的#34;冯#34;字铭文泛着幽光,侍从靴底粘着半片枯黄的银杏叶:“小的必做的漂亮。”
待侍从离去以后,尚书台东厢传出一阵阴冷的笑声。
三日之后,太极殿九重丹墀漫着龙涎香雾时,张华的獬豸冠缨正垂在眼前摇晃。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如铁链缠住他双膝,昨夜碎玉的寒光似乎还凝在眉骨。
#34;张华!#34;武帝的暴喝震得十二旒冕簌簌作响,鎏金奏章擦着他耳畔砸在青砖上,#34;你与齐王深夜密会,是要效仿霍光故事吗?!#34;
奏章裂帛处露出半幅《伊尹负鼎图》,墨迹未干的题跋写着#34;永和里画工敬献#34;。
张华刚要抬头,冯紞的麂皮靴已碾过奏章边缘。绯色官服掠过他低垂的视线,腰间蹀躞带七宝镶嵌晃得人目眩:#34;臣有幽州密报!#34;竹简展开的裂帛声似毒蛇吐信,#34;张华私铸箭镞二十万,其心...”故意停顿一下,手指张华大喝“可诛!#34;
这一声喝,直让群臣玄色袍袖如鸦羽翻飞,露出中央跪着的深紫身影。
武帝抚着龙椅螭首,指尖在龙睛处反复摩挲——那是泰始元年凿下的镇国玉珠。他突然想起伐吴时的雨夜,张华捧着吴主孙皓的降表踏碎洛阳春水,袍角还沾着建业的棠梨花瓣。
#34;传旨——#34;帝王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铁器,#34;安北将军张华,即日赴幽州整饬边务。#34;
未斩!
这是贾允荀勖冯紞等没有想到的。不觉皆要骚动,似乎今日非要司马炎斩杀了张华,好解心头之恨。要不然枉费了这般心思。
张华虽是一头雾水,但转瞬之间已是明白,他何等的聪明,哪敢再辩解?哪敢再等他们激发司马炎?即便是被冤如此,还是聪明的赶紧谢主隆恩,叩首时官帽滚落,露出鬓角新生的白发。额间朱砂痕印在砖缝里,恍若一道未愈的箭创。当他踉跄起身时,冯紞突然轻咳,太极殿三十六扇雕花门轰然洞开,裹着雪粒的秋风灌进来,吹散了他最后半句辩解。
踉踉跄跄之中,张华魂不守舍的退出大殿,群臣组成的黑潮向两侧退开,张华独行的身影正穿过太极殿三百步的御道,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枯黄的银杏叶。
他的背影,如同一只掉队的孤雁。
张华竟因一句话而被外调,出督幽州军事兼安北将军,而又因难得糊涂,他保住了自己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