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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太深了,难以止血。缝合伤口可能会比较好……”
“那就缝合伤口。”
……
“陛下开始发烧了,要用猛药。”
“……用。”
“陛下……”
“……”
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来了,傅谨严看着他们穿针引线,用烈酒擦拭掉皮肤上的血迹,然后把翻卷的皮肉缝在一起。
应该是很疼的,哪怕傅辛夷已经昏了过去,身体仍然无法克制地痉挛,剧烈地颤抖起来,要用力压住他的手脚,才能避免他挣扎起来碰歪了针线。
耳边几乎无法听到更多的声音,全是金属器具互相碰撞产生的清脆响声。他往后退了许多步,几乎靠在了窗边,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的傅辛夷。他胸前的衣襟被拉开,血淋淋的伤口刺痛了他的眼睛。空气好像变得很热,灼烧着他每一寸的皮肤,让他实在无法再在里面多待一瞬,逃似的出去了。
殿外秋风扑面而来,吹冷了他额头的汗。
几人匆匆赶来,向他汇报。
禁军已经抓住了那个刺客,连夜开始审问,然后便是彻查皇宫。
今夜赴宴的大臣和使臣仍然被扣在方才举办宴会的大殿里,正在进行搜身。皇宫的每个门都被封了,数千士兵将宫城护卫起来,在高达数十丈的城墙下,每隔几米便有一人站岗,让一只鸟都无法直接飞出去。
傅谨严站在台阶上好一会没有动,片刻后才略微颔首,让他们继续搜查。
那几名禁军得了命令又匆匆走了,他一个人站在夜风中,握住了拳。
那些粘稠滚烫的血几乎已经干了,黏在他的手掌上,却没有什么特殊的触感,好像只是沾上了什么红色颜料。身边不断地有人跑过,把一盆盆清澈的水、烈酒和干净的绷带被送进了殿里,然后却是一盆盆被染红的水被送出来。
太医们在激烈地讨论着该用什么药,那些说话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不想听,可是那些声音却执着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过了一会,他在石阶上坐下,十指指尖相触,贴着自己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太医们便告知摄政王已经为小皇帝缝合了伤口,上了药,包扎好了。
他沉默着走了进去。
房间里已经被收拾好,染血的衣物和被子已经被拿走处理了,桌案上点燃了熏香,却仍然无法驱散明显的血腥味和和浓重的药味。宫人给傅辛夷擦了脸,换上了干净的寝衣,他闭着眼睛,就静静躺在床上,柔软的被子按在他小巧的下巴下,好像只是睡着了。
傅谨严在床边坐下,摸了摸他的脸颊,听太医说具体情况、用药和注意事项。
敷上药后伤口暂时没有再出血了,但是之前流的血太多了,伤口也太深了,太医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不敢给摄政王一个“陛下不会有事”的承诺。
他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小皇帝,轻轻抓住他冰冷的手,只觉心如刀割。眼前的人从来没有这般安静过,傅辛夷微蹙着眉,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呼吸几不可闻,嘴唇苍白,只有脸颊微微泛红,因为正在发烧。
到了后半夜,傅辛夷发起了高热,双颊通红,嘴里含含糊糊地呢喃,附耳过去,才能听见他一会喊冷一会喊热,皱着眉头轻轻摇头。
傅谨严片刻都不敢合眼,用浸了凉水的布巾拧干敷上他的额头,再用烈酒擦拭掌心和足心,帮他降温。布巾很快便会被体温染热,隔上一会就要换一条。退热的药煎好了,却喂不进去,褐色的汁水顺着唇角淌下来,傅谨严便含在嘴里给他一口口哺去。药汁苦极了,喝完后就算用清水漱过口,也还在唇齿间留存着苦涩的味道。
只不过短短一宿,他看起来便憔悴了许多,头发凌乱,眼下一片青黑,胡茬从下巴冒出来,不修边幅的模样。
莫福安忍不住劝道:“殿下,去歇一歇吧,您一宿没睡了。”
他摇了摇头,只是抓着傅辛夷冰凉的手,一直盯着他的脸。
李公公也劝:“陛下醒来后见到您这样,也不会好受的。这里有我和莫福安盯着,一有什么就喊您。”
听到他说傅辛夷,傅谨严的眼珠才动了动。
过了一会他用力闭了闭眼,站了起来,嗓音沙哑地道:“为我更衣。”
深秋风瑟瑟,傅谨严穿得很单薄,一出门就感到一阵冷意。他也不加衣服,近乎自虐地在宫里慢慢走着,让莫福安跟在他身后。
“你伺候陛下几年了?”
“九年了。殿下回宫后没多久就让我去伺候陛下了。”
“那真是好久了。”他略微有些恍惚,略微咳了两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平时都喜欢干什么。”
莫福安低着头想了一会,答道:“陛下最喜欢在小书房里看书。殿下布置的功课,陛下都做得很认真。”
“……是吗?”
“是,虽然殿下不怎么看,但陛下总是会认真做的
', ' ')(',还会让太傅批改。”
“嗯。”
“陛下还喜欢赏花,春日里总会让人折几支玉兰插在花瓶里。陛下也喜欢御膳房做的点心,桃酥、奶酥、莲花酥都颇为喜爱,前几日中秋,还吃了好几个月饼。”
“那日中秋宴上,他一个月饼没吃。”
“陛下是晚上回宫以后才吃的。”
“……”他停住脚步,仰头看去。
宫中其实种了不少玉兰,只是深秋时分,玉兰树连叶子都已经掉光了,只有光秃秃的枝干,让人难以想象这些丑陋的树枝会在春日里盛放出那般洁白清香的花朵。
他揉了揉额角,道:“去小书房吧。”
推开门时,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傅谨严跨过门槛,环视着房间。房里燃着檀香,让人的心慢慢安定下来。他突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这间房,好像要见傅辛夷都是让他主动来找自己。
房间四面都立着博物架,但格子里放满了书,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桌案上还有几沓纸,摊着几本奏折和书,保留着几日前主人离开时的模样。
他踱步到桌前,看那些他写下的东西。
多是些时政,偶有一些零散的诗词,让他惊讶的是,有些见解颇有见地。他略微翻看了一些,然后缓缓在椅子上坐下。
他眼前几乎看见了平日里傅辛夷坐在桌前看书的模样,应当是坐得板正,全神贯注地阅读,过一会便翻一页,还会在纸上记下重要的部分。
傅辛夷从小做事便很专注,让傅谨严以前总会觉得他安静得不像那个年纪的孩子,在他小时候还时常带着他去锻炼,教他一些身法和武术,也不求他有多精通,只希望他能强身健体,不要时常生病。
可后来是什么时候就不再这样做了呢。
他捏了捏眉心,忽然看见在一沓纸下压着的一本蓝色封面的册子。
摆放的位置十分刻意,就好像是故意埋进了纸堆里。
傅谨严的手指顿了顿,然后把它从纸堆下抽了出来。
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就像是每一本普通的书一样,可侍立在他身后的莫福安见了却低下了头,没有吭声。
他问:“这是什么?”
“……”莫福安声音很低:“是陛下记的……日记。”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翻开了。
第一页。
“边关打了胜仗,皇叔很高兴,拉着我教我骑射。我其实会骑马,还是他以前教的呢,但他可能忘了。我故意装不会,他就让我和他共乘,从后面抱着我。”
“马儿跑得好快,他的呼吸好热。”
傅谨严的手指顿了顿,往后又翻了几页。
后面是工笔描绘的一张他的小像,下方写了四个字:梦见他了。
他几乎要把这本册子揉皱,一页页地翻看过去,后槽牙越咬越紧。
“骁勇大将军又在哭穷,户部尚书却说没钱。皇叔不高兴了。每年都有那么多军费拨下去,真正能到将士们手里的却没多少。
“户部怎会没钱,太贪,当杀。”
再翻。
“他什么时候会娶妻生子呢,那时候他还会在乎我吗。
“其实能遥遥看着他就够了,傅辛夷,别太贪心。”
再翻。
“辛夷花开了。我其实最讨厌这种花,又白又娇,看着便不吉利。但皇叔说喜欢。
“我觉得他是在哄我,但既然他说喜欢,那我便也喜欢。让人折了两支插进花瓶里,整个书房都变香了。”
再翻。
“和皇叔一起在御花园散步,好久没有和他这样走过了,我假装很兴奋,像小时候那样抓住他的手臂,给他指飞过的喜鹊。他没有挣开,我就抓了很久。
“他的胳膊好有力。”
傅谨严“啪”地合上本子,往后看向那书柜里整齐排列的、和他手上这本一模一样的那些册子。粗粗看去,少说也有四五十本。
他抖着手,一本本地拿出来,一本本地翻开,再一页页地看过去——
“天热起来了,御膳房新做了水果刨冰,甜甜的很解暑。我让他们送一份给皇叔,他吃完了,想来也是喜欢的,明日还可再送。”
“黄河又决堤了,淹了许多良田,今日上朝皇叔都没怎么说话,派了两个工部的去治水。我知道他们,是去年科举考上来的,这一年做了不少事,颇有才干。
“好想快点长大来帮皇叔,我不想他再那么累了。”
“又过中秋,宴会很盛大,月亮很圆,但不怎么高兴。想和皇叔单独过,感觉已经很久没和皇叔一起吃过饭了。想起八岁那年中秋,皇叔抱着我给我喂月饼,是莲蓉馅的。”
“我不满足,我太贪心了。”
“傅谨严傅谨严傅谨严傅谨严傅谨严傅谨严傅谨严傅谨严傅谨严傅谨严……”
“我想做一件事。做了以后,我就不会再想他了。”
傅辛夷
', ' ')('几乎是每日都写,两个月就会记完一本。最早的那几本的纸都黄了,字体也从歪歪扭扭的孩童字写到端正有力的小楷,近几个月的已是飘逸清隽的行书,和他自己的字体几乎一模一样。他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自己写的,不知傅辛夷临摹了多久,才会写成这样。
而日记的字里行间,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脑子里乱哄哄的,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墨字,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画面。
傅辛夷缩在他怀里,被他从火场里抱出来;傅辛夷拉着他的衣袖第一次开口说话;傅辛夷对他笑;傅辛夷轻轻拉开他的衣带,然后低下头亲吻他……还有傅辛夷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没有碰到,最后他微微笑了笑,带着些许释然和解脱地低声道:
“皇叔,喜欢你好累啊……”
傅谨严骤然感到一阵耳鸣,眼前发黑,心跳剧烈地鼓噪起来,好像正在体验和傅辛夷一样的疼痛。一阵又一阵的心悸袭来,让他弓起身子,咬紧牙关,勉强撑着桌面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莫福安想来扶他,却被他一抻手臂挡开了。
跌跌撞撞地走到寝殿门口,他抬起了手,却又僵在半空。
他不敢推门进去。
怕见到傅辛夷苍白的脸,又怕见不到他苍白的脸。
最后他回过身,在殿外背着手站着,仰头看着秋日的太阳,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没有什么温度却仍然刺眼,让他眼眶发涩,但这样就能说,是因为阳光太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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