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远这一晚陪了他哥一夜。
两兄弟敞开天窗说亮话,细数对方的毛病,谁也不让谁,怎么痛快怎么来。
骂到好似要撕破脸,彻底断绝兄弟关系,突然相视一笑,都觉得过了把嘴瘾,可以歇了。
这么多年僵硬的兄弟关系,在今晚迎来了破局。
顾淮涌说想喝酒,太久没醉了,这么多年住在医院,被限制的太多,他做梦都想念喝醉的滋味。
于是顾淮远的酒瘾也被勾出来,在手机里搜索了一下,医院附近一公里外就有个夜市,于是不做犹豫,把他哥抱到轮椅上,推着他上演了一场深夜版的“逃离医院”。
夜深了,偌大的城市散去了一些暑气,走在路上仍旧能感觉到酷夏的威力,好在有舒服的风迎面拂来,走了一会儿,夜市特有的其他地方寻觅不到的香味飘过来,催生出人类最原始的进食欲望。
顾淮涌从没有来过夜市,这种市井味十足的地方是他过去不屑于涉足的,因为从没来过,他看什么都新鲜。
“怎么人这么多?”
他诧异于这个时间点,夜市里竟然还人头攒动,敢情大晚上不睡觉的人,都跑来这里了。
顾淮远推着他哥,因为住过两年城中城,所以熟悉这里的一切,鼻子闻着时不时飘过来的炒粉烧烤味,他的感觉像是回家一般亲切:“现在是喝啤酒吃小龙虾最好的时候,说起来,小龙虾你吃过吗?”
顾淮涌声音有点凉:“你说呢?”
那就是没有。
“没吃过小龙虾你就想死,你这辈子算是白活了。”顾淮远带着笑意。
顾淮涌自然黑面:“你老婆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怎么?你们夫妻俩是对过台词?”
“你当我们夫妻俩闲的,天天在你背后议论你。”
顾淮涌默了一会儿:“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涵义颇深,也许为了五年前的狠心拆散,也许是为了五年后不择手段地寻死,总之能让他亲口说出“对不起”的人不多,陆兮是一个。
顾淮远了解他哥的为人,自我封闭了几年,今天晚上,也许是他破茧重生的一个重要契机。
“她昨晚说了,很生气,但不会恨你。好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哥,你也算死过一回的人了,吃个小龙虾就当庆祝新生吧。”
顾淮涌冷哼:“这东西听上去不怎么样。”
顾淮远眼睛在夜市两边寻找:“这世界上就没有小龙虾解决不了的烦恼,如果一顿不行,那就两顿,你待会尝过就知道了。”
他最后在一家烧烤摊前停下来,挑了一些烤串,顺口问额头满是大汗的老板,附近哪家的小龙虾口碑最好。
忙着做生意的老板往他的右前方一指:“那家阿隆哥。”
“好,谢谢,我们的串麻烦做好送那里去。”顾淮远推着他哥,慢悠悠地走向那家“阿隆哥夜宵”。
上身一件汗背心,露出白花花肉的中年老板大约就叫阿隆,脖子上一根很粗的金项链,很有一股粗犷大哥气质。
有老顾客在他们隔壁桌坐下,语气很随意:“阿隆,十三香和麻辣的各来一份,烤鱼要豆豉的,快点啊,饿死了。”
“饿死了就去投胎,来我这儿催什么催。”老板嗓门洪亮,果然是豪横做派,“草鱼还是黑鱼?”
“还用说嘛,草鱼。”
顾淮远听完热闹,转头问他哥:“烤鱼也尝尝?”
“他这里的烤鱼你们必须得尝尝。”这位老顾客很自来熟地插进话,“别人都冲他家的小龙虾来的,其实我觉得最绝的是烤鱼了,也就这个点来了就有位置,早点来起码要等一会儿才吃得上。”
“那这烤鱼是非尝不可了。”顾淮远说。
老板隆哥身兼服务员,顾淮远便点了跟隔壁桌一模一样的菜色,隆哥大喇喇地扫了哥俩一眼,见他们穿着讲究,气质也和平时见的客人不太一样,很直接地问轮椅上的顾淮涌:“兄弟身体怎么了?有忌口的吗?”
顾淮涌在这环境里耳濡目染,渐渐放轻松:“渐冻症,听过吗?”
“怎么没听过。”阿隆哥果然是见多识广的生意人,“我老婆娘家对门的大爷就是这病,得了病也没办法,挺乐呵,吃好喝好,上回回去我老丈母娘家,还听他村里唱大戏呢。”
“兄弟看开点,人活着就是要自己找快乐,待会吃鱼的时候注意点鱼刺,我看大爷什么都能吃,就是吃鱼费劲点。”隆哥在自己的点菜本子上龙飞凤舞,“你们来我这儿还真来对了,保管你们下回还想来。”
又进来一桌人,老板又去招呼了,门外有一桌五六个男人打着赤膊正在热火朝天喝酒行酒令,对于夜里习惯了寂静的顾淮涌来说,吵是吵了点,但也不是那么讨厌。
庸俗而又无比接近现实,好像才是这世界真正的底色。
他问顾淮远:“以前在城中村,你就过这样的日子?”
“差不多,不过那时没什么钱,我们俩可不敢三天两头出来吃小龙虾。”
“挨穷还那么快乐?”
顾淮远笑:“挨穷怎么会快乐?没有一天不为钱发愁的,什么都敢豁出去干,要不是你叫我回去,我敢说我现在也是个身价不低的小老板。”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确实已经不止一次令他刮目相看,到了这一刻顾淮涌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一度脱轨的弟弟其实并没有被他拉回来,他早已经野蛮生长,将自己的人生牢牢握在手上。
可叹他一直以拯救者自居。
烤鱼和小龙虾一一上来,因为香味过于霸道,就连顾淮涌这个平时口味清淡的病人,眼睛直勾勾的,也动了念头。
顾淮远却有些犹豫:“要不要先给医生打个电话?”
他哥肠胃虚弱,这么重口味的食物,十有八九承受不了。
“打个屁。”顾淮涌难得飙脏话,“刀我都吞得下,我还怕这个?”
“吃!”
他要死也要死在小龙虾手下,顾淮远也就不拦着,戴上了手套,给他剥虾,也尽量挑十三香口味,不敢让他碰麻辣的。
平时看护做的喂饭的工作,现在只能他做,顾淮远还作弄了他哥一把,肥嫩可口的小龙虾都夹到了他哥嘴边,他哥的嘴也配合地张开了,结果他手一缩,龙虾肉到了自己嘴里,美美地嚼了嚼,吞下去了。
顾淮涌被摆了一道,冷笑道:“是不是塑料兄弟,就看你这顿了。”
顾淮远朗声大笑,不再捉弄他哥,老老实实剥虾喂他,给他夹烤鱼就更仔细了,鱼肉挑到碗里反复翻看,确认没有鱼刺,才送到他哥嘴里。
他免不了怨声载道:“我女儿都没怎么好好喂过饭,倒便宜你这反派大哥了。”
“长兄如父没听过?”顾淮涌吃到了美食,心情不错,“我就多活几年,让你有机会尽尽孝。”
“你这么说,那我可要想念以前当塑料兄弟的日子了。”顾淮远调侃。
早就点好的烤串送来了,满满一大盘,除了烤肉串,还有炸蔬菜,顾淮远甚至点了一盘蒜香茄子。
顾淮涌虽然肌肉力量退化,好在手部还残余一些力气,能够在有所支撑的情况下,不需要他人协助就能吃串。
“医院的猪食,吃得我每天都想死。”他无比畅快地喝掉半瓶啤酒,被外面那些粗鲁的食客感染,没了平日的阴阳怪气,有话也不憋在肚里。
“姓顾的,都有钻牛角尖的毛病。”顾淮远喂了他哥一口鲜香的鱼肉,忘了用公筷,顺手夹了一块烤鱼进自己嘴里。
“用你自己的筷子!”顾淮涌横眉竖眼,“两个大男人用一副筷子,你恶不恶心。”
“我都不嫌你有病,你倒还嫌我脏。”顾淮远不客气地怼回去,又故意用这副筷子夹了一口鱼。
虽然平时口味清单,顾淮涌却不排斥这些重口味食物,仿佛发现了新体验,不但吃得津津有味,最后甚至不满顾淮远只给他剥十三香口味的小龙虾。
“十三香吃腻了,我要麻辣的。”
顾淮远纠结:“你行不行?你要明天出点什么岔子,老头能弄死我。”
顾淮涌震怒:“问我行不行?你小子故意的吧?”
“我才不关心你行不行。”顾淮远美滋滋剥着麻辣味小龙虾,塞到自己嘴里,“我自己行就行了。”
两兄弟边吵边吃,最后顾淮涌目的达到,麻辣味的小龙虾也进肚不少。
他吃饱,瘫在轮椅上不动,过了半天才回过魂,说:“看来我这辈子的快乐,只剩下吃了。”
顾淮远抽纸巾擦了擦嘴,又用擦过嘴的油腻纸巾囫囵擦了擦他哥的:“你的快乐才刚开始,别表现得太没见识。”
“你就不能换张纸吗?”顾淮涌看他不顺眼。
顾淮远慢条斯理地擦手:“男人这么讲究,累不累。”
两人又步行返回医院,时间已近深夜一点,还都没有睡意,顾淮远特地舍近求远,推着他哥去大桥边吹了会儿江风。
“明天让缪澜回来吧。”顾淮涌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发出声音。
“好。”顾淮远顺他的意,“前提是她肯回来。”
他相信,这次事对缪澜来说也受冲击不小,想必现在还在哪个地方辗转难眠。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顾淮涌对着平静的江面发了一会儿呆,“她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
顾淮远此刻明白,一定有一些金钱之外的因素,令高学历的缪澜甘心放弃色彩斑斓的生活,常年忍受着枯燥,陪在一个性格阴晴不定的病人身边。
不去窥探,是他能给与他们的最大尊重。
“让她自己决定吧。”他对着江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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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兮不知道那一夜,兄弟俩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顾淮涌又重新回家,本来被炒掉的缪澜,在顾淮远找她谈了半小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只不过顾家的规矩多了一条,顾淮涌的身边必须同时保证有两个看护在场,缪澜知道自己在被监视,但还是心甘情愿地留下。
至于刀片之类的利器,今后更是不可能被带进顾淮涌的房间。
顾淮远被公公顾万廷臭骂了一顿,因为他大半夜带着顾淮涌去吃了一顿小龙虾,两人还喝了酒,结果第二天,他哥毫不意外地拉了肚子,又不得不多住了两天医院。
“我跟他说,死之前要尝尝小龙虾,才能死而无憾。”顾淮远显然被骂还不知反省,“他应该舍不得死了,毕竟已经跟我约了第二顿。”
可即便顾淮涌打消了自杀的念头,陆兮也不敢再踏足顾家半步了。
每个人的境况似乎都在好起来。
叶持被她拉黑了,可还是打来电话,说杰夫那一晚和晴天相处后,整个人从里到外发生了很大变化,正在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他对她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但唯独欠她一句“谢谢”,所以他腼着脸还是打来这通电话。
“陆兮,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系你,谢谢你接了这通电话,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完。”
“遇见你这样善良的朋友,是我叶持的幸运。以后虽然不联系,但我知道,不管将来身处何方,好朋友都在看着同一轮月亮,那就够了。”
挂了电话的陆兮,感性又脆弱,很没有出息地流了几滴眼泪。
顾淮涌也似乎不想死了,他晚上睡不着,又自己去了一趟阿隆哥夜宵,吃得不多,倒是跟那位匪气十足的老板挺聊得来,听老板讲自己年轻时不懂事,坐了几年牢,出来时老婆跟人跑了,老母亲重病在床,他身上唯一的五十块还是邻居借的,人生惨到简直没法回想。
穷到差点想抢劫再回监狱里,是他妈扇了他一巴掌,把他彻底扇醒。
这才一步一脚印,从推着三轮车在路边做炸串做起,一步步拼搏到了今天。
顾淮远也陪着他哥又去吃了一回小龙虾,很惊诧地回来告诉陆兮,他哥正跟老板讨论,合伙开一家夜宵摊,隆哥出技术出人,他哥负责出钱。
陆兮做梦都没有想过,顾淮涌这样眼高于顶、从不把穷人看在眼里的男人,有一天会走到市井老百姓当中去,主动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当年很嫌弃城中村生活的他,现在竟然重走他弟弟的路,打算成天和底层普通人打交道。
“你哥认真的吗?”她最近有些神经衰弱,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应该是认真的,最近他天天往外跑,和阿隆在看场地。”
顾淮远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对他哥建议过“找点事做”,但是万万没想到他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商界精英、身家亿万的富翁,自杀未遂后吃了一次夜宵,竟然跑去和人开夜宵摊,还说干就干了。
这消息跟他想要自杀一样,给人莫大的震撼。
“那个阿隆哥,坐过牢的,人品信得过吗?”陆兮对陌生人总有奇怪的隔阂感,轻易不敢信任。
顾淮远笑了笑:“你还是不了解我哥。”
“嗯?”
“论狠,我还不及他一半,阿隆不被他吃掉,已经该庆幸了。”
每个人的情况似乎都在肉眼可见的好转,唯独陆兮,她觉得自己不对劲,她像是得了应激创伤,每天疑神疑鬼,除了自己,好像再也不敢轻信别人。
她甚至开始考虑做全职主妇,在家专心带女儿。
最近发生的每件事,无辜的晴天都被牵连其中,陆兮作为妈妈,到今天还在自责。
是她太过忽略女儿,才会令女儿卷进这一次次风波之中。
她不堪一击的心脏已经无法再承受第三次意外了。
“什么?!”
听说她想撂手不干,杨姿言反应尤其大,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来。
她极不能理解:“是别人犯错,为什么最后要你承受牺牲事业的代价?”
从最初就开始并肩战斗的伙伴突然提出要退出,杨姿言像是要哭了:“我们那么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公司上了轨道,连以前高攀不上的sg,我们现在都可以爱答不理,你却说你不做了,你要回归家庭……”
“明明方法有很多,明明很多职业女性都能兼顾家庭和工作,为什么你要放弃?知不知道女人捡起梦想有多难?我不理解……”
杨姿言失望地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陆兮黯然坐在办公室里,周围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唯独她,生活在不安动摇之中,明明知道这样平白无故地陷入焦虑情绪是不对的,但依然拦不住每天要胡思乱想。
作为枕边人,顾淮远也发现了她情绪上的沮丧。
“怎么了?刚才不舒服吗?”
这段时间两人经历了不少,工作又累,自然影响到了晚上睡前运动的积极性,快七八天没做,顾淮远好不容易等女儿睡熟,要了一次,就食髓知味地想再要。
可惜陆兮兴致缺缺。
“舒服的,就是累了。”白天跟杨姿言的争执一直徘徊在她脑海,令她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她想做一个好母亲,可是做一个好妈妈是有前提的,总有人说完美女人可以兼顾多种社会角色,她不清楚别的女性是如何做到的,她只知道自己很失职,她既没有提防可能发生的意外,也没有时时在晴天身边守护,她难辞其咎。
她疲惫地翻身想睡,却被顾淮远强硬地扳过来,他直直盯着她的脸:“你这几天不对劲。”
“我没有。”
陆兮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又不想连累他跟着自己为要不要全职的事情心烦,索性闭上了眼睛。
这样既不撒娇也不爱笑的陆兮是陌生的,顾淮远慌神:“老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跟你没关系。”陆兮无奈睁开眼睛,和他忧虑的眼睛对上,心里一软,“是我最近在考虑一件事,但还没想好,有点烦。”
“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想?”
陆兮却摇头,“不,这件事有我一人烦就够了,你已经很累了,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顾淮远翻身在她上方,仿佛要看见她心底深处:“我们是夫妻,为什么要说这么见外的话?”
“可是夫妻之间,也有不想麻烦对方的时候啊。你哥那边,我就帮不了你什么,同样的,你也有帮不了我的时候。”
身上的男人突然很泄气地躺在她身侧:“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那年突然要走,其实不是没有征兆的。”
陆兮吃惊地看向他。
顾淮远将她搂到自己怀中,贴着她的心跳:“你那时,就是这样满腹心事的样子,问你,你又说没事,那时我单纯,以为真没事。”
“我想着明天就有手术的钱了,根本没想到,你已经不打算给我们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