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之光?…”
门罗和希兰琢磨着这个词汇,两位有知者感觉到了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
尤其对语言学研究极为精通的希兰清楚,在古雅努斯语的构词法中,“最初的”词缀加上“光芒”词根…这个单词指的就是“辉光”。
而“初始之光”和“初识之光”还有不同,后者指的是有知者初次晋升时辉光的馈赠,即“对初始之光的第一次认识”。
范宁读过这首诗,此时他是重读,但体会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事情到这里时,音乐终于能产生某种脱离人间的预兆和趋势了。”范宁的眼神飘远,“威严肃杀的巨人葬礼、对往昔难以自拔的追忆、危险混乱的运动与歇斯底里的一声呐喊…然后,我不否认痛苦还在,但已成了宁静的痛苦,那是离开尘世之前的宁静渴望,节制而虔诚地祈求…”
这种变化,其一是因为叙事语境与情绪变了。
更重要的是他曾与罗伊小姐一起,研读思考了大量中古时期的康塔塔,以及浪漫主义艺术歌曲的创作手法,也探讨了相当多的原始文本,这些积累和感悟,在他重新面对《初始之光》时,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范宁的脑海中出现了一条关于“初始之光”的旋律,虽不完整,但对其应该具备的庄严的音乐性格已十分了然。。
“不是器乐,是一支歌谣,亲和又温柔的女性嗓音,她为我歌唱,为我们入葬的主人翁歌唱…不是高亢、嘹亮、清脆的女高,也非带着磁性和别样性感的女低,她是女中音,温婉,质朴,一如那宁静中带着痛苦,渴求中带着虔诚的气质…”
“这不是终章,而且我已有三个乐章,但是,为什么不能多写一个乐章呢?”
“就连潜在剧情中的斗争性,都在这一刻暂时消解了——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想被救赎的渴望已经赤裸裸地揭示而出,这是明确且清晰的,只是我们暂时理解不了该何以至此。”
“活着是为了什么?受苦到底有没有意义?在这个科技蓬勃发展的时代,哪怕连信教的人恐怕都不认为真的存在天国了,神秘主义者也清楚移涌并非安宁永生之地,那些无声亡者的灵魂一直都在无限向远处漂流…但这是绝妙的接引啊,这是绝妙的过渡啊…”
“卡洛恩…”希兰拉了拉范宁的衣袖,提醒他此行还有一件事。
范宁从灵感与沉思中抬头。
“哈密尔顿女士,诚挚地邀请您和您的亲友学生们参加12月31日晚的新年音乐会。”
他从公文包内掏出了10张门票放于台面:“由于不确定数量,暂时预留了这个数目,有出入也无妨,大家直接过来即可。”
“新年音乐会?对啊,新历914年快来了。”老太太的声音苍老虚浮,“谢谢你的好意,还有前些日寄来的神奇药物,它给了我更多的时间,也让人更能从不适感中抽出专注力,但我的时间总归还是太少了…”
范宁对她言辞中的拒绝之意有些讶异:“您应该很喜欢听音乐会才是。”
“是啊…我以前常去乌夫兰塞尔城市音乐厅,还有市立歌剧院。”哈密尔顿扭头看了看窗外,那些由灰云、钢铁和煤烟组成的街景让她流露出回忆之色,“近几年去得少了,我更喜欢与曾经一样,在教堂听管风琴和唱诗班,那里面的朋友更多、更热闹更有福音,那些康塔塔、众赞歌、受难曲和弥撒曲更让人心情愉悦或得到主的安慰…”
“所以您…”范宁说道。
“我的时间太少了。”老太太一再重复,“我少听这一场音乐会,多整理出一些东西,能让未来更多的人获得更多活着的机会,他们中总会有人代替我听音乐会的。”
她示意助手重新将座位摇起,拧开钢笔帽继续工作。
短诗《初始之光》所在的扉页被盖过。
范宁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新年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是带人声的管弦乐作品,合唱团会于最盛大的时刻出现在我们的乐队里,是的,‘音乐救助’计划之一的合唱团。”范宁最后做出了强调。
老太太颤颤巍巍的笔尖倏地停住了。
“您不想去看看当初那些孩子们,如今登上交响大厅舞台后是什么样子吗?”
…..
十多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新历913年12月31日晚,特纳艺术厅起居室,坐在写字桌前的范宁合上钢笔,起身,掀帘,推窗。
漆黑的夜,冷风嚎叫,裹挟着鹅毛大雪灌入室内。
“旧工业世界的第二个新年吗?…”范宁目光飘远。
视野里焰火爆竹在高空爆开,万紫千红的星火迸射又坠落,乌夫兰塞尔城市的钢铁骨骼,以及大雪覆于其上的灰白色外毯,皆不停变幻着各色闪光。
年底排练压力骤减,但各项日常琐事繁忙。
不过好在范宁的新乐思不长,就在刚才,他完成了《第二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作为设想的终章前的“接引”与“过渡”,它的时长预估下来仅有四五分钟。
范宁在乐章开篇做出了“质朴但极为庄严地”指示,除了管弦乐配器外,它还需要一位女中音独唱。
虽然前期的探讨和灵感出现后,范宁的很多精力都将其设想为了“艺术歌曲”,但实际上对乐思进行发展和扩写时,交响性被一如既往地展现,那些配器占据了同样的位置。
与其说它是一首带乐队伴奏的艺术歌曲,不如说是一首交响康塔塔。
其首段主题平静而痛苦,之后则出现激烈频繁的转调与配器音色变化,范宁尝试着把钢片琴与竖琴的清脆铃铛声、单簧管的浓厚鼻音呜咽、及独奏小提琴的深切祈求相融,表现出某种天国般的音色,以及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场景。
而在诗句开篇对尘世痛苦的强烈悲叹后,那句“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被范宁重复地再现于第58小节的中段高潮,以缩减的方式重新演绎,并在两小节后增加了一个有些刺耳的降六级和弦。
期颐,渴盼,就如同是一个未实现的愿望。
暂未实现的愿望。
“我的第二乐章太过念旧,第三乐章又太过消极,虽然在那里我对无意义的人生产生过深深的怀疑,但我依然热忱地幻想着天国真的存在,这样我怀念的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还有我所恐惧的将在未来离去的人,他们都还能一直看着这片精神园地。”
“而那个未实现的被救赎的愿望,我一定会找到实现的方式,并且,是赶在我自身的阴霾降临之前。”
范宁迈出起居室的门,外面各处一片通亮、张灯结彩,就连平日以装饰功能为主的公共区壁炉都燃烧着熊熊的火,吊顶与栏杆上挂了很多霍夫曼民族特色的织物,又不可避免地在范宁影响下带了点异世界的喜庆红色。
交响大厅气流温暖、金碧辉煌,诗意盎然的音乐流淌飞扬。
范宁独自一人落座。
位置是听众席一楼最左边且最前排的角落,他欣赏着台上席林斯大师所执棒的《蓝色多瑙河》。
环绕舞台前方的弦乐组音色如天鹅绒般细腻丝滑,铜管的呼喊热烈而深沉,木管的阵阵涟漪折射出宝石般的微光,一组组精致优雅的华尔兹听得范宁心驰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