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云层中透出清冷而生辉的日光,一大一小两辆黑色汽车笃笃喷着热浪,逐渐驶离了圣珀尔托的繁华城区。
一月份气温的寒冷程度,比起新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郊外有持久的冷风和绵密的细雨,还有被冻得发干发脆的土地——从轮胎的碾压声可以听出它的质地。
考察队伍的配置很是精简,双方两位司机,两位助理,陪同罗伊的赫莫萨女士和“拉瓦锡主教”,再加上每到一教区就予以接洽的司铎负责人一行,人数堪堪超过十位。
笨重的箱式三排汽车在前方带路,小轿车跟在后方,后排坐的是罗伊和她的姑妈,副驾驶位置上是范宁。
同乘的经历不少,在各个位置上的都不少,也许,将坐姿或视线偏移到一个适中的角度,可以在这面或那面镜子中看到更完整地身影,而不是别扭的余光一掠。
当然,范宁始终在闭目养神,或者目不斜视地看向挡风玻璃,道路尽头是白茫茫流动的云雾,至于车窗两侧近处.湿漉漉的草地,挂着碎冰渣的灌木,臃肿的积雪稻草人,都是很别致的风景。
今天的罗伊穿的是一件亮白无瑕的毛呢风衣,见面问候时已足够知道。
此时在车内,她将风衣上的丝质围巾取了下来,未束起的长发自然又温婉地披在肩头,手上捧着几叠报纸,在阅读时呈现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认清形势,放弃幻想嗯,虽然那天在晚宴上听拉瓦锡主教说过,但是现在亲眼看见这几个大尺寸的加粗标题,就这么登在贵国的教会官方媒体、市政官方媒体和权威艺术媒体上,嗯.感觉还是,有些厉害?”
领洗节结束后,一昼一夜的时间,“安托万·拉瓦锡”的名字可以说到了全教上下无不知晓的程度,这包括了雅努斯和提欧莱恩两个国家,而在比教众范围更宽阔的范畴上,《b小调弥撒》引发的艺术反响同样令人瞩目。
这是头一晚的事情。
第二天开始,随着职务上任,由西大陆枢机主教黎塞留作访、拉瓦锡主教兼副审判长作谈、教宗雅宁各十九世亲自在场作见证的署名访谈文章《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与《b小调弥撒》的首演报道,一并发表在十多家雅努斯官方纸媒和电台上面。
教会内部,教宗则放出了“拉瓦锡神父潜心研经研艺,突破邃晓三重境界后出世执教”的统一口径。
官方媒体作首报,其他媒体则纷纷跟进转载评价。
“主流”并不意味着全是“官方”,不少自成一派的民间喉舌,站在非官方立场上的评论,也具备可观的社会影响力。
起初,有一部分声音认为,教会对国家内部的积弊已有很长时间不满,现在利用拉瓦锡这次出世执教的机会,对某些人做一次强度较高、范围较广的警告,多多少少能起到一些让人收敛的效果;
还有一部分论调则声称,现在外部局面过于复杂,而且战争打响后,国家机器的运转逻辑是有改变的,教会、政要、军方高层与麾下士兵、持产业的贵族和工厂主.内部的矛盾关系,不是那么“非黑即白”的,拉瓦锡这种策略完全走的是“从长计议”的反面,放在往年寻常时间,或许能强压得下来,但现在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到第三天的时候,有一家持后者观点的大型传媒公司,其负责人因为“走私和勾结异端”直接被教会总部的宗教裁判所带走了。
而且与之相关的一些军方人员也收到牵连,初步证据直接在教堂外面公开示众。
如此一想,再看着访谈的下方,竟然还附上了拉瓦锡主教上任拜访的各地各时行程表,环节全程公开,这就越发有点“等人自觉上门交代问题”的意思了
“现在各座城里不作诚心去信的人很多,必将这些话大声晓谕全众。”前方坐在副驾位置上的范宁仍在闭目养神,“倘若这些拉在清单里面的人,始终不肯儆醒,马上都会一个个应验罗伊小姐见得多了,自会以为习惯如常。”
“正在习惯中。”罗伊不由得眨眨眼睛。
雅努斯和提欧莱恩比起来,确实有些不一样啊。
虽然同样是神圣骄阳教会传教的国度,但提欧莱恩自两百年前特巡厅崛起,工业科技蓬勃发展后,信徒这一块.也许比例掉得不多,但“泛信徒”的比例却是大大增加了。
嗯,不过,先宣传造势,再铺排行动,道理上都一样.罗伊认为这是拉瓦锡神父的前一环计划。
至于“公开行程”的做法,也是一种威慑的心理手段。
但她不出多时就发现,自己以北大陆的惯常思维衡量,是完全低估了拉瓦锡主教在莱毕奇的清查行动和《b小调弥撒》首演带来的影响,以及这一“举报自首指南”的威慑力.
当汽车重新穿过莱毕奇小城,驶出西南方向的城门,也彻底离开圣珀尔托的辖区地界时,她远远地看到了公路前方垂手等待的一行人,以及路边停留的两辆马车。
前二后四,地上还绑了俩。
“旁图亚郡托查兰教区,司铎雷克·雅各布前来觐见。”
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上前,是神父里比较常见的“大胡子”造型。
“欢迎拉瓦锡主教阁下陪同罗伊小姐一行前来我教区巡视考察。”另外迎接的一位执事也在行礼。
“谢谢.不过这是?”随着汽车驶近,窗户摇下,罗伊不解地看向地上那被裹得像粽子的二人。
另一位带白手套的军官模样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已儆醒。”
“我父亲有严重的肝病,见证了那场弥撒仪式后,即刻去做了拖延已久、拿不定主意的腹部手术,原本很凶险的事情,完全平安地度了过去,向雅各布司铎做了忏悔后,司铎建议我一同来觐见主教阁下”
范宁发现自己碰到了熟人,这位军官正是那晚在莱毕奇打过交道的博尔斯准将!
“走私的问题我全向司铎做了交代,并参考主教在访谈里的告诫,把谋得的钱财额外加了四分之一,缴还给了起初货源地的几个教区.”
博尔斯准将在交代问题时,眼前先暗,再明,一盏奇特的、散发着某种稀薄而警觉的光芒的提灯,竟然凭空悬浮在了自己的面目前方。
他的眼神透过漆黑如墨的繁复镂空边框,在嵌进去的澄金色平整灯腔内,看到了自己瞳孔中一堆堆快速闪过的缭乱而细碎的反照之物。
吞咽唾沫的声音响起。
博尔斯感觉到脖颈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划过——神圣、纯净、尖锐的无形之物。
又觉得坐在车里面的拉瓦锡主教的眼神,似乎正在从灯腔的“另一端世界”透过来,不带任何感情地凝视着自己。
“他感知得到我说这些话时的状态.不,他可以直接清清楚楚地照亮并看到我颅内掠过的画面!”
他庆幸自己之前阐述时没有保留,此刻镇定心神,指了指地上的两个人继续道:
“这两个家伙是隐秘组织里的线人,不是我抓来的,但我提供了能提供的情报之前我对下面的人管教一直不严,导致出现了勾结异端的情况还有,还有,‘更上面’的线索也有一些,已经给到了司铎那里.”
雅各布司铎又恭敬地朝车窗递去了一本小册子:
“托查兰教区还有一些初步发现的线索,一并做了汇总,正待进一步处理,给拉瓦锡主教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