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已经死了,不管我去不去他的葬礼,他都不再会有感觉。”年幼的西鲁芙睁着大大的眼,一板一眼面无表情:“我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变强。只有这样,元老院的人才没法逼我放弃继承权,我才能……”
铂伊司更头疼了。这姑娘的逻辑太过严密,令他无法反驳。但他知道这时候不应该任由她继续说下去,于是他拍拍她的头,仿佛一道有力的小魂术,成功地将她沉默并打断。
然后他安抚:“放心吧,有我在,没有人敢逼你做任何事。现在,听话,跟我回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见他态度坚决,小西鲁芙低下头不说话了。突然,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小声说:“铂伊司,死是什么感觉?是不是没有人在乎我父亲的命?”
这个问题难倒他了,纵然他纵横大陆无敌,但也确实不了解死亡的滋味。最后,他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死是一种自然进程,就像雨水落到地面,最终回归天空,是每个人最终的归途……唉,好吧,我只是想说,你父亲是个好人。”
“哼,”出人意料地,少女却在这苍白的安抚中平静了下来,撅嘴:“什么嘛,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铂伊司无奈地笑笑,没有说话,就听小姑娘在他怀里低声道:“不过,无论如何,活人都比死人重要吧。死了的话,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铂伊司道:“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小姑娘又说:“不过,你答应过我父亲,会一直照看我对吗。在我成年之前,保护我不要死,你自己也不要死。”
铂伊司道:“好。”
于是她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像一只湿淋淋地靠在暖炉边烘羽毛的麻雀。铂伊司看着她的侧脸,心想,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虽贵为一度王爵,可说到底也只是一只容器。就连身为王爵的责任感也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常年累月灌输的教条罢了。
他完成自己的使命,按部就班,年复一年。承载瞳孔,承载祭司,成为一度王爵,调整,模拟,试验。好吗?不好吗?对吗?不对吗?他没有感触,容器不需要感触。
把年幼的女王抱回绒花宫后,这位尊贵的一度风爵罕见地陷入了苦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缺失了什么——这可真神奇,就连白银祭司都认为他接近完美,现在这份认可反而让他感到困惑。完美的定义很明晰,神完美而人不完美,神不会死而人会。可“接近完美”算什么呢?是完美还是不完美呢?
——说到底,“容器”这种东西,到底算神还是算人呢?
带着这样的疑虑,他继续看她慢慢长大。幼崽生命力旺盛,伤口愈合得也快,很快又变回了威风堂堂不可一世的样子。不得不说,她的精力过于充沛了,有她在的地方鸡犬不宁,确实给自己添了很多麻烦。
帕德尔的劝诫一天天严厉起来:“王爵,及时止损吧,她有一二三四如下罪孽……那无疑是一朵恶之花!”
铂伊司觉得帕德尔的担忧很有道理,所以他不得不用了一点属于王爵的独断专权制裁他:“再看看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看她筹备演讲,重组内阁,也看她调整税务,整顿朝堂,惊叹于这具小小身体里蕴含的蓬勃生命力。与他把数十年活成同一日的样子不同,她似乎每天都有新的事可做,每天都是崭新的人生。
不只是否是帝王的天赋,少女对身边人的变化格外敏感。她一天天长大,羽翼渐丰,却越来越多地把时间耗在他身上。在处理政务之余,她常以微服私访的名义拉着他走遍风源的大街小巷。面对普通民众的女王是平易近人的,她会笑眯眯地和首都餐厅的厨子讨论某种鳕鱼怎么烧才正宗,或者指挥伊赫洛斯替她拍下每年只产出几克的珍稀茶叶。
正是酷暑,伊赫洛斯任劳任怨地排队买冰袋去了,铂西二人坐在酒楼二层的雅座上,俯视着路上来往的人群。
“我觉得,你不至于如此担忧。”地之使徒离开后,铂伊司无奈开口:“我只是活不到三十五岁,不是还剩三十五天。”
西鲁芙压了压眼睛上的黑色镜片,这是风源新近流行的面饰。她道:“别废话,看外面。”
“……哦。”
于是铂伊司老老实实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贩叫卖着冰粉与西瓜,千奇百怪的魂兽走在大街上。没什么好看的,这是风源最普通的烟火市集;但也不算无聊,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努力地生活。
铂伊司看了半天,说:“你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不是我的功劳。”西鲁芙认真地看向他,道:“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这里安居乐业,不是因为王室,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因为你在守护他们。”
“铂伊司,你很重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铂伊司不禁失笑:“这是安慰?”
西鲁芙冷酷道:“不,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值钱。死之前好歹考虑一下会不会蚀本啊,大度的一度王爵先生。”
铂伊司扶额,无力叹息:“我就知道……”
是啊,这是标准的西鲁芙式做法。不求甚解,不分对错,只要一个结果,简洁又高效。她大概是不会被“我是谁”这种无聊问题困扰的,她只是会告诉你,除了容器之外,你的存在还有着别的意义。
虽然没什么用,但总归是件好事,对吧?
值得庆祝!
乒!盛着清酒的白瓷杯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洞穴中火光明灭,少女脸色微酡,仿佛红彤彤的苹果。
铂伊司支着腮,给她重新满上。他不喝酒,可此刻的氛围似乎有一种飘飘欲仙的魔力,让人醺醺然。
他提醒道:“离零度王爵质检结束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也不用这么高兴吧。”然后,他嘀咕了一句:“虽然合格基本是板上钉钉了。那个小东西,真可怕啊。”
她笑嘻嘻:“我就是高兴嘛。恭喜退位?”她举杯,见铂伊司不理,也毫不扫兴地一饮而空。铂伊司无奈地笑笑,就听她懒洋洋地问道:“铂伊司,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铂伊司下意识答道:“应该会先把黄金瞳孔卸掉吧?它对我的腐蚀还不算严重,现在分离应该来得及……”
西鲁芙打断他:“我不是说那些东西。”她低声道:“卸下肩上的责任后,你打算做什么?云游四方?还是继续留在风津道呢?”
铂伊司一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来不会涉及任何关于“以后”的话题。他的生命是一场倒计时,唯一的意义就是等待那个代表保质期结束的零;可现在它停止了,于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如此多的时间。
对啊,不做容器的话,去做点什么好呢?
云游四方吗?也许是个好主意,很多王爵都那么做。不过风源境内绝大多数地方他都去过,再看一遍也没什么意义。或者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和其他国家的强者交手,再抓两只魂兽,给西鲁芙附灵玩儿什么的……
不过她贵为风后,应该是不能随便出国的吧?那旅行便少了很多趣味,说不定还不如待在风津道有趣,看她整治那些大臣也挺好玩的。说起来,如果自己被零度王爵从圣山之巅赶下来,是不是可以住进绒花宫呢?她会不会让他干些洒扫拖地之类的仆役活啊?
第一次,铂伊司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说不清是什么,像是体内有什么高高飞上了天空,像他第一次学会飞翔。他向来超脱冷漠,无悲无喜,“像白银祭司一样”,可那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溺于属于人类的小小幻想。
……但现实很快打了他一巴掌,它告诉他,那是不对的。
因为命运从来不容僭越和玷污。身为容器,就该恪守容器的法则。
女王很生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她当然很生气,大吼大叫,像是疯了一样尖叫着要把漆拉挫骨扬灰。不得不说这很有效,他失落的情绪被她的暴怒冲淡了不少,在西鲁芙和伊赫洛斯开会讨论如何入侵水源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表态:“那个……我看要不算了?”
很好,她的怒火也被转移了,水源应该谢谢我。铂伊司面无表情地想,勇敢地迎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算了?!你算个屁啊你!!”
第二年,西鲁芙成立风音,亲自设计了以【盗声】和【借影】为基础的情报系统,无数低位王爵秘密前往水源,把亚斯蓝的底细摸了个干净。可属下越是得力,就越显得结果啼笑皆非,因为——水源把那个婴儿弄丢了。
第三年,西鲁芙建立风津猎人系统。她在全国范围内搜索素质优秀的婴儿,试图再现零度王爵的神话。结果不言而喻,所有人都失败了;但副产物异常成功,对神经元联动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突破,风源的生物技术一举进入大陆前列。
……再往后,他就没再仔细看了。她的身边聚集了更多认可和爱戴她的人,他在其中已经显得有点过时。更何况,他的身体也不再允许。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他的头开始痛,眼睛开始发花,甚至间歇性的失明。症状随着他使用魂力的频率而极速加剧,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枕边多了几根白发,而他伸手去触碰它们的时候,它们簌簌散成了金色的粉尘。
黄金瞳孔的腐蚀加剧了。
第七年,他开始厌食,整夜整夜地咯血。他的胃袋已经被完全魂力化了,再也无法承担消化的功能;但偏偏魂力提供给他的强悍修复能力又让他死不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那颗瞳孔被转移到了帕德尔体内,至于帕德尔自己,则被埋进了预言之源的水晶。
——这也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出来。
铂伊司仰着头感叹道:“看来,你的想法还是发生了一点变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帕德尔闭着眼,空灵的声音从水晶中逸出,听不出语气,却让人莫名觉着他是在微笑的:“谁知道呢!大概恶之花最后孕育的,也不完全是恶果吧。”
……确实,西鲁芙的坏脾气从小就让所有人头疼。只认死理,刁蛮暴躁,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哪怕长大了,变美了,骨子里的固执蛮横也没变过。说翻脸就翻脸,一言不合还会骂脏话,完全不把他当一度王爵,一点都没有女王的样子。
甚至偶尔还会呛自己两句。铂伊司,你算个屁啊。
而他永远让着她。也许是习惯了吧,毕竟她从小就这样任性嘛。
王爵是燃烧大陆的火把,存在本身即为原罪。可在那重重叠叠的罪影中,偶尔也有一些闪亮的、值得被祝福的存在。
他想起了吉尔伽美什,那确实是一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家伙。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话,他或许会和西鲁芙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那个男人有着和西鲁芙一模一样的眼神,他们都不甘屈服于这被支配的命运,都想撕开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被神明占据的黑暗夜空。
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风津道了吧,而自己,则会陷入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的沉眠。
确实太晚了啊。十五年来,他的肉体早已被腐蚀透彻,成为了半魂力的存在:一旦失去黄金瞳孔太久,就会像离开水晶的祭司一样,融化挥发到空气里。可若是继续佩戴,用不了多久,他的意识就会被侵蚀干净,成为一具彻底的空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就是他的尾声,是自打他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设计好的归零之刻。
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谁,可他衷心地希望,每个人都能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毕竟人生嘛,也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找到答案。
他决定与它和解,大度地表示这无所谓。
……
无风的花房中,满面皱纹的老人躺在轮椅上,神情宁静,身躯如沙一般流塌,渐渐化成花海间的点点光尘。
温柔的光屑如同绒花雨,圣洁而烂漫。
突然,那对苍白的睫毛微微一颤。铂伊司睁眼,苦笑着喃喃自语:“……骗过了所有人,可最后还是骗不了自己啊。”
……
……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真的无所谓吗?
——明明在和她相伴的这些年里,他比谁都希望能够继续活下去。
钟声骤起,西鲁芙蓦然回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圣山的方向。
最后,你还是做出了选择吗?
她的裙子已经碎裂了,身上沾满了鲜血,杀气腾腾地看着缓缓围上来的敌人。在她前方横躺着无数地火两国的王爵,风后的魂力极其狂暴,稍一犹豫便会被狂风撕扯得粉碎。
在她身后是伊赫洛斯和索迩的尸体,他们已经战死,为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索迩的【欺诈者】已经随着主人的死亡而消散了,可伊赫洛斯的【芬瑞尔狼】还活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解除了自己与魂兽的契约。这是一匹老狼,懂得主人的心意,它顺从地呜呜趴在西鲁芙脚下,漆黑的瞳仁温润而忠诚。
现在附灵到它身上,开启黑暗状态,还有机会逃。
地源众人之首,那个小男孩的神色明显紧张起来。他冲着火源的方向喊道:“风后要放手一搏了!要不要再一次联手……”
“没有这个必要。”西鲁芙冷冷地打断了他。她头发散乱,站在尸山血海里,高仰着头颅俯视所有人;她浑身浴血,可神情还是那个唯我独尊永远骄傲的女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大地开始颤抖,火焰在她身后爆开,仿佛灭世的红莲,焚毁一切罪恶。
风津道已经覆灭,逃走已经没有意义。
她没有看食腐秃鹫般围上来的人群,而是眯眼盯着遥远的西方。
那是亚斯蓝的方向。
一句恶毒的絮语从她唇角逸出:“没关系,我没有完全输……”
她歪着头,露出一个邪佞的微笑:“因为,你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到底是谁铸就了我们悲惨的命运……你终究会继承我的意志,替我报仇……”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清澈的泪水从她眼角涌出:“所以,吉尔伽美什,你一定要活下去,比任何人都更长久地活下去!一直活到最后!然后,等到那个时候……”
“——就去颠覆旧世界吧!!”
在冲天的火光中,她的唇角高高扬起,留下了最疯狂的诅咒,和最诚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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