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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周
“……恰逢老君寿诞,朕不便离宫,赐宫例周晬礼器一套,金银龙阑各三,贺娇声初庚之喜。”
宫里来人端起尖声利气,念出的金口玉言转而倒挂房梁,笼罩在顺王府众人头顶,皇恩浩荡。李恭在前跪着接旨,屈身背影,陆琰抬眼可见。
初秋凉风未起,世子恰逢周岁。顺王府一番操办,临到午席,在厅堂之中摆下试周的器具,足有十多样,各色花巧。玉琢粉面的小童刚由乳娘抱进来,陛下口谕便给一队内侍递进厅里,王府中人乌压压跪了一片,前来讲课的陆祭酒也在其中,列于人后,并不惹眼。
依往日皇帝对孙儿的宠爱,这生辰应当入宫去,顺王也能再见寡情父皇一面,得些圣恩;可入夏以后圣上就因天轨异动,移居星室专心道法命数,也不挂念顺王世子的事了。里外传说陛下是消解天下灾殃,成大功绩;可皇家糊涂者众,朝廷清醒人多,陆琰陪着大家看笑话,太学课业和王府课业都要关心,转眼就到了这天,遇上神龙露相,却是关心试周之礼。
“世子拜谢皇恩,谨遵圣教,择善而从。”室中静了片刻,仿佛是再等陛下更多教诲,直到顺王忽而俯身,替小儿领谢赏赐。
这所谓的老君寿诞,是个虚日,按圣上笃信的宗派,每年不同,全凭喜好——皇帝送来诸多物件,仔细一听,倒像是隔空敲打李恭,别忘了还有爹爹,坐在位上。
顺王心里明白透彻,五体投地久久不起,身后无人敢动,只有乳娘抱的世子不乐意,咿唔咿唔地弄出点响动,像在提醒为首的内侍,待我大显身手。
“陛下看不惯这样,顺王起吧。”不知这句是代表皇帝还是本人私心,内侍见李恭不动,又道,“东西没地方搁,殿下赶紧着人腾空啊!”
内侍身后诸人都捧着礼器,笑颜冷冰,等顺王起身示意府上用人上前,收拾了一片玩意,等这圣恩屈尊降临。
可内侍们岿然不动,还是前面那位高声嘀咕一句:“还要上阑呢,不够啊。”李恭立即起身让路,神色稳重,可脚下快了,有点狼狈。
陆琰进京年数不多,没见过皇宫试周的阵仗,仅隐约听过龙阑说法,是要围在礼器周围,守着幼童气运,不受百害侵袭。但眼前铺张一番后让人引上来的一串金银龙阑,不像吉物——一道道金银锁链似的,绕着礼器摆放,周岁稚儿无法逾越,只留了豁口,等待世子入瓮。
望着乳娘在内侍威严下将世子抱了过去,李恭脸色坏了,坏在陆琰看得分明的角落。当今圣上登基早,顺王出生应当已在宫中,那时的试周礼说不定也遇过龙阑,不大的孩子,被紧锁在金银兽笼里,给一圈圈长辈煽惑着从纷繁陌生中挑出一物,定了在父皇那儿的终身路。皇家试周不外传,李恭那时是不是选了件不称父心的,酿下大祸?
若有不称心的,为何还要放在笼子里,非让宠物看见呢?陆祭酒心底嗤笑,一眼张望了龙阑之中,别的不提,光是并排三册书,就骇人得很,是先前顺王妃筹备时不会想到的圣意。
释,儒,道,三册经典,考的是世子娘胎里带来的悟性。若要讨好圣上,该选哪个一目了然——只见顺王正妃胡氏先一步站在那册《南华经》前,倾着上身,要吸引迷茫的世子多加注意。
李恭却未有动作,垂眼盯在金银交错的龙阑上,对世子的选择漠不关心。
世子并非出自正妃,生母家世不好,容貌妍丽得到顺王朝夕眷顾,刚为王府添了荣耀就落下病来,亲子让正妃带去教养,如今这满岁的家宴都无法入席,更不用说见证世子此刻生趣。
陆琰看孩子无措了片刻,扭着脑袋好像是找不着熟悉的乳娘,左歪右扭着没抓任何一件东西,偶尔发现胡氏的举动,也没反应,实在天真可爱——刚在厅堂窒闷中露出浅笑,那边世子突然有了动作,双臂勇健爬向一册书本,恰巧在《南华经》边上……
《孝经》,是平日里陆琰会在王府书房里为世子念诵的儒家开蒙之书。若是小儿识字,那寻找熟悉的书册还说得清缘故;可世子不过周岁,听不懂人语的时光,还能找到个“孝”字,确实巧合天定了。
世子抓了两把《孝经》封皮深沉的颜色,没抓住,发狠似的一记肉掌招呼过去,将书整个翻了过来,正落在他另一手上。释,儒,道,世子没遂胡妃之意,但这个选择在皇上那边,未必不好。
内侍清了清嗓子,是大局已定,宣道:“世子至纯至孝,子爱利亲,善事父母,乃人之常情。”仿佛是来之前已经被交待了每一样礼器的批语,内侍说话,都是圣上的口吻,“朕甚感欣慰,吉日赐名——”
此话一出,李恭微不可见地震了震肩头。
“俅”。
陛下给皇孙赐一个“俅”字,是恭,是顺,是又一个帝王期望的模样。
顺王欣喜跪谢理所应当。内侍看亲王再度伏地,提高了音调:“朕给一字,顺王文思细密,再添一字报来,限三日吧。”
宫里人来时安静,走得热闹,自王府拿了不少礼钱,回去带个好。周
', ' ')('晬礼器留下了,金银龙阑留下了,连刚得名的世子,也留在圈里,呜呜呼呼一阵,光亮闪动的双眼追着父王去了复返,直纳闷。
李恭又盯着那一圈阑干,忽道:“都撤了。”
李恭,顺王,不喜恭又不喜顺,不得不恭顺在皇帝看得见的每一处。府上用人们看得眼色,王爷不要的是龙阑,赶忙收下堂去;几个眼疾手快的,发现王爷从世子身边踢走了几样璀璨华丽的小玩意,捡走了转身塞在怀里,回头还能说是御赐珍藏,反正李恭不会计较。
“我儿来,试试。”他对世子眼前的东西满意了,后退两步,要忘却那一本《孝经》的敷衍。似乎世子天生就懂得在皇爷爷面前,扮个乖巧伪装,打出生就学会了亲爹三分本事,可不能将爹爹也糊弄了。
“王爷,不可再试……”胡妃明白了,总觉王府人多眼杂,说不定就会传到陛下耳朵里,先凑过去拦着顺王。
李恭轻笑,抬手安慰:“无妨,两三次的自古有之,府里图个乐吧。”
他冷静了。尽管让人撤去阑干的时候外人大约看不出忿恨,可陆琰平时与他离得近了,自然有所触动。尚未带过心绪转向世子那边,顺王不知是想起何事,进厅堂以来头一回看向陆琰,似乎需要太学祭酒对试周礼做个解释,又好像是让他沉默,静待稚儿的随心之选。
“方才怠慢了,师傅请坐。”不仅是陆琰,胡妃和侧室几位内眷都随李恭厅边落座,许多颗悬吊的心稍一平复,私语切切,热络起来。有个活泼的侧室向世子挥挥手,世子竟转过去乐呵,其他人也学会了逗弄世子,各自选了一件东西,打算比比谁能让世子选中自己挑的。
顺王没有参与,看胡妃眼神附耳过去,边听边将视线,放在了陆琰身上。
古怪。他与顺王不是每逢早课就有勾当。李恭防人心重,陆琰会藏,以为隐秘,王府中只有一人见过——世子又怎会与旁人说道呢?他想仔细分辨胡妃悄言用意,可既然眼神与李恭对上,彼此纠缠起来,一时将试周的热闹抛下,沉静得如同天地间仅有清幽书声,和着琴上潺潺水流,看到山巅松下,白鹤卧膝,释卷默经……
有人呼喊一声,陆琰闪神,是被拽住了绯红的官服,力气大得,要将他拉低了才好。
不知是否还摸过什么旁物,总之眼下世子是盯准了陆琰的衣服不松手,以为他也是试周礼器;又或许是世子独自爬了太久,找不到乳娘,最近最亲的,便是常给他念书的师傅。
世子听见哄然响动,似是得意似是害怕,拳头紧攥,扭身退后,真将陆琰拉扯俯身,无奈只能向他伸手,将他整个儿捧起,托在腿上,稳稳护住。
陆琰认定是某个内眷戏耍,拿他取乐,支使世子过来的,于是环视一圈,最终发现大笑出声的,是李恭。
“我儿还是,偏要师傅!”顺王说的可不是试周的事,是曾在床榻上说笑的,乳娘之事。这话令陆琰登时有了脾气,刚开口,世子自己挣扎,扑在师傅怀中,扯着他胸前那块花样,像是民间子弟初庚就抓着了官禄。
李恭难得如此,更加爽朗,将宫里送来的怨气一扫,眼底盈满趣味。在他看来,这抓的,不是官禄,不是师傅,而是小儿赖以生存的一口香乳。
何况陆祭酒真真不曾如此局促。
顺王灵光闪现,拊掌道:“我想到了另一字,师傅听听可好。”
陆琰被孩子揪住毫无办法,只得窘迫一句“殿下请讲”。
“添一‘少’字,年少可亲,弁服俅俅——”眼前可亲之人,不止是无知年少的孩儿了,“‘少俅’。”
少年之少,亏缺之少,他刚脱去少年气,到底能否在可亲之人面前,脱去那点假情假意呢?
李恭不置可否,但名字是个寄托,寄情此时,情托此刻。
李少俅,顺王世子的名字定了,无需祭酒建议,这名字自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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