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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安宁治世,在陆琰看来,是因为李恭藏着的那点信任,也是因为李恭一贯的堕落。
帝王崩于后妃床榻,怎么看都不该是李恭的归宿。可陆琰着丧服立在灵堂之上,心里想的是或许本该如此,仁君的结局就应当如此,才配得了这安逸太平的京中岁月。
曾经有过多少君臣猜忌,反身再看,李恭还算是信了他;除却上面压了个秦幼贞,也多是互相掣肘的安排,能让陆琰时而觉得自己,还算是站在帝王这一边的人。当年心仪了东贤阁首位,等建设一番初成规模时,李恭一挥笔,东贤阁取前朝故事,更名“凤阁”。而后满朝文臣,皆以诸位凤阁学士为先驱,万事须学士们在阁内议过,再送李恭案头,不出什么分歧的话,逐一安排施行。
在政事上,李恭不像先帝那般大事不做小事不管却要处处扼住朝臣的喉咙,他的不管,不管在听得进意见,控得了方向,能让手底下有所为有所不为——收拾烂摊子是朝臣的事,李恭不为不管,但有分寸,不会往反向使力。
朝政渐明,民生渐起。能者多劳,凤阁学士陆琰兼任尚书位,来去三部,最终还是落在了工部尚书的位置上。
不过等到明日早朝,帝位更迭的遣调之间,他为自己,谋了个吏书,也不过分。
“师,师傅……”
身畔响起一道低音,听起来是想放轻,不愿打扰灵堂清静,可是因为嗓子变化,一时控制不住,又将自己吓了回去,停下好久,才更轻了些,说出后话来:“还要,继续跪吗?”
刚被叫了前面一声,陆琰纹丝不动,到了后面这一问,他自先帝灵位上转过视线,落在灵堂中心跪着的一人身上。麻冠孝服,叩首长拜,是新皇李少俅,正在尽孝。
“殿下……啊,错了,”陆琰转来,长揖恭敬,犯上之错倒也认得平静,“应当是陛下了。还望陛下恕臣无心之罪。”
这下李少俅好像急了,跪住了蒲团,拧过身子,整个人都对着陆琰,是看师傅作揖,也不知该不该在这儿还礼,急得手忙脚乱。
“师傅叫什么都好,我……”诚着心看向陆琰,李少俅长大了,一双眼睛却好像没有脱出幼年的稚气,是还要靠这副模样,从师傅那里讨个饶,“我,能起来了吗?”
李少俅虽是少年岁数,可个子长得快,如今跪着都显得高,若站起来摆开架势,足让外人畏惧三分;不过陆琰了解他,空有副威严的架子,自入主东宫至今,还是顽童心性,表面功夫都是为了不在爹爹和师傅面前讨打,上了朝堂,能有个样子就行。
陆琰被那双眼巴望着,好心走近两步,李少俅以为他要搀扶自己,咧开嘴角,匆匆抬手,不想师傅的手还揣在袖子里,冠冕堂皇地说着:“万民皆道陛下孝心感天动地,今夏南方无灾,是陛下扭转国运,福泽百姓。”
刚登基的皇帝,一张白嫩漂亮的面孔立刻垮了下来,嘟囔着:“……师傅这么说,我都信了。”
李少俅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他每日由师傅送来父亲灵堂一跪就是一刻多,偷偷休整还不行,为的是给外朝给天下一个交代——新帝至孝,国之鸿福。
他瞥了眼陆琰,好似在怨恨师傅为何不必久跪,就只有他,得做好这模样,给这不体面的先帝,捏造个善终。
咬着牙扭转回去,李少俅死死盯住父皇的灵位,都快盯出洞来,突然有一只手拂过衣袖,尚未触及他实在的任一处,便能将他带着,乖乖起立,如同是陆琰以衣袍上熏的一缕香,把他托起来的。
“听闻陛下学业精进,国事又起,肯定耗费不少心血,还是先回去好生歇息吧。”师傅俯身示意,新帝像是从天上接来了谕旨,要跟陆琰比比个子,脊背都挺直了。一般高,或是更高些了,李少俅还在长,再过几日,恐怕冕服都要改尺寸了;可是模样还没撑住,他就跟下了早课的孩童似的轻快着步子出去,将麻冠摘了递给门口内侍,脱下披挂,只剩里面素白衣裳,针脚暗花都绣得细,衬着头顶上玉冠一顶,好神气。
站在廊下,李少俅似乎觉得解放出来,笑意盈盈,谢恩般喊了句“师傅”,陆琰回神欠身,提醒一个“陛下”。作为学生,少帝不想与师傅有了生分的关系,灼灼双目映了夏月,就等师傅再多夸几句,是没经历过多少斗角勾心。
能挡的,陆琰都替他挡过了,如今身份一变,究竟还能不能挡下去,要看这皇帝够不够听话,懂不懂道理。陆琰抬手引路,迈开步子,君臣二人,暂且承了师生闲趣。
“今晚陛下住回紫宸殿?”李少俅先前自然没有住过,可先皇崩逝后,真龙初归位,陆琰必用一个“回”字;那边新帝点头称是,便有后话,“好事。就是明日朝后,陆侍郎领旨来看课业,是先去天禄阁还是紫宸殿呢?”
一个“陆侍郎”的称呼,让人有些恍惚昨日,但这“陆侍郎”是陆琰长子,去年刚当了礼部侍郎的职务,眼下奉旨日日入宫辅佐少帝课业。先帝继位时也还年轻,每日在天禄阁做课,是让几位大学士轮番看的;可李少俅小时候就不喜欢天禄阁的布置,现在还筹划着重置,一听
', ' ')('师傅说起,闷了会儿不说话,走出十步才道“天禄阁吧”。
陆琰觉得不错,颔首肯定:“每日课业之外,如有问题,太学祭酒司业随时候旨入宫,为陛下解惑。”
李少俅“嗯”了一声,神情似乎是被路边花草山石吸引了过去,对什么祭酒司业的不感兴趣。陆琰没与他计较,是万事只要陛下应声就好,不用在乎脾气。
“……那大学士呢?”李少俅不知是看见了哪一棵树苗,忽而问道。
从前的文和殿大学士、东贤阁大学士,凤阁大学士秦幼贞,虽未教过陛下半日,可宫中多见,印象深刻。
“罪臣秦樾现已伏法。”话不再多了,陆琰只给八字,是要陛下全交给臣,不必费心。
只不过这八个字里也有虚实真假。他不需要李少俅知道,秦樾是怎样的硬骨头,那一伙人,又是怎样难缠,打算在朝中掀起风波。
李少俅自小不喜欢大学士,根本不想细说,话里绕来绕去,总算绕到他想问的事:“那我以后,还能去凤阁找师傅吗?”
“陛下已称帝,不应插手凤阁之事。”陆琰料到有这一问,答得快。
“那师傅会每日入宫,来看看我吗?”干脆停下脚步,李少俅追问得也快,眼神诚挚,好像是雏鸟难离巢,一时成了偌大宫殿的主人,紫宸殿不比东宫,不熟悉,不踏实。
陆琰觉得又见着当初哭在他怀中的太孙,身侧的手抬了抬,又收回去。
“陛下可不能为了让臣入宫,每日不愿前来孝敬君父。”一人绕着圈问,那另一人必绕着圈答。待过了明日,陆琰没有那么多精力,还来宫中兼任这般公务,可他能来也想来,看住了少年君主每时每刻的举动。
李少俅屈曲拐弯得了个好信,得意地放大步子,还从心里翻出几样课业上的问题,逐一向师傅请教,好像他如今还在东宫。离紫宸殿不远,只见一位光鲜华贵的内侍迎上来,指间的戒子硕大,珠宝熠熠生辉,肯定是季公公。
来人拜了陛下与陆尚书,上前与少帝附耳,很是亲密。季凭儿在顺王府就陪着李少俅,与个小孩儿对脾气,后来一直随侍东宫;如今也做了人上人,舍掉“凭儿”,叫“鸣”,还弄了个字,“德贤”,不让人叫他旧名了。
想想当初入宫时改了姓,现在的季德贤就彻头彻尾是另一人,指望着飞黄腾达,说不定哪天就跟头顶上的侯永一较高下呢。陆琰从那边耳语中隐约听见些东西,想来是季公公不瞒他;可李少俅听完变了脸色,一阵“去去去”,要赶季公公远远的。
又是苦劝又是谢罪,等季德贤小步先去紫宸殿时,陆琰看陛下面上不快,开口将话说破了:“原先东宫里左右那几位佳人,陛下还觉得可心吗?”
这是外臣不该问的帝王私事,可陆琰做了帝师多年,不必旁人,自觉有资格过问。有李恭的前车之鉴,他是怕了,对后宫之事谨慎小心,不会任由李少俅步了后尘,沉迷温柔乡不思进取。皇室颜面再经不起一位重色的君王,陆琰早有人仔细盯着内宫,谨防媚主之女。
“师傅别问了,”李少俅低着头,踢了踢地面,平坦没一颗石头,“师傅又不是不知道她们什么形状……”
过去东宫之中确实都是守教知礼的女子,不算古板,却懂分寸,与太子说不上琴瑟和鸣,至少能做个陪伴。正妃未娶,太子就继了皇位,宫内司近日与礼部会谈过,看原先东宫各位都能分封了何等身份。
李恭在的时候,后宫中热闹得很,现在是骤而惨淡了,落得清净。陆琰心里总有点矛盾,一是想李少俅早能成人,二是想他乖巧规矩,一通劝说在心口翻来覆去几回,说出来便是:“虽不太急,但陛下也要考虑终身大事,立后乃国之重礼,轻慢不得。”
陆琰其实不大在意话里的主意,但李少俅似乎听进去了,点头点得重,脚步却慢了,似有心事。
“立后的事,仓促了,我没想明白,或可听取内外意见。”拿出点帝王的架子,略一沉吟,李少俅不抬头也不看师傅,行至紫宸殿外宫门边,才说出真意,“但,如果有看得过眼的宫人,我可以招来吗?”
陆琰心头一紧,分明觉得李少俅这一问,能初见李恭的模样,也不论少帝话语中是请示的口气,旋即否定道:“现下宫中旧人多,陛下应三思,待季公公为您彻查了记录,确与先皇无甚瓜葛,再命人按礼召见,不可心急一时。”
这话也有真诚,毕竟李恭十年之中幸过的宫人难计其数,有些封了名号,有些拔擢内职,说不定还有些不讨他喜欢的,雨露初沾便抛在脑后。
这宫墙中,陆琰只守着凤阁与东宫,再没沾染过一线君恩,界线清楚。
李少俅感觉自找没趣,一头撞在了南墙上,语调灰溜溜的,颇为窘迫:“哦,我只是问问,没真见到中意的……”
离了东宫,他刚入主紫宸,脚跟不稳,每行一步,都想抓着师傅的手臂问个详细。人都要踏上玉阶了,还像个犯了错事的孩童,紧贴在师傅身后,要靠师傅为他披荆斩棘,打开前路。
或许应当,放他
', ' ')('点性子,给点自由?陆琰先抬脚,便能在阶上,俯视了帝王——少年看是快到屋里,渐渐放下了架子,手从袖口钻出来,忍不住在师傅的注视里,摸了摸鼻子,手指细长,骨节突兀,在夜色里竟玉枝瑶雪般的漂亮。
不,不可。他对李少俅身世先天就抱着点恻隐之心,切不可松懈了教导,放任年少帝王长出天性。
“陛下尚幼,需以学业为重,假以时日,得民心,悦天下。”陆琰回身浅笑,从下看来,人影嵌在紫宸殿的门里,好似一颗启明星,指得出前路方向。
可李少俅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天性究竟在哪儿呢?陆琰若不放手,便看不到。
李少俅仰起颈子,就看遍满天星斗。他忽然思索,启明星若是出了宫墙上了树梢,远在银河那一角,还能照得见他纷繁丛杂的夜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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