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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琰抬眼瞪视,是因为不管用上多少力气,都掰不过帝王年少这武力;仅凭肉身他是扳不倒李少俅的,这一腕之间,分明告诉他,在宫中只有圣上包容,没有他跳脚挣扎的可能。
当初李恭说汝尧先生张扬是要人宠的,如今转到李少俅一朝,这健儿霸道是他哺育教养的,若是反倒折回他身上,行事周转不得,那可真是活该现世报。天禄阁关起门来,陆琰梗着一口气,不愿思索这九五之尊当前,自己到底能认了什么短,话先冲出口:“冠礼未成,陛下还是应当教训。”说完扭拧了腕子,李少俅是特地不带衣袖直接擒住的,劲儿大,不过一两句的功夫,他就觉得皮肤肌理肿胀难忍。
可李少俅就是不放,横眉竖目咬牙切齿,是觉得自己年纪地位都到了,一解憋屈。
“帝王冠礼不必拘泥这几年岁数,史例十五者众,师傅若同意,择吉日即可——”皇帝说的不错,没必要守着民间规矩,加冠成人非限着一个年纪,“师傅是不是,根本不想我长成?”
好个“师傅若同意”!他要是不同意呢?陆琰一边忿恨,一边琢磨起这一说法,是脾气上来的龙君,还要给他递个下阶;陆学士要主凤阁不是想完全替代了君王号令天下,他只是万事考虑得广大,需要坐在高处,才不会有人妨碍。皇帝未成,有他的好处,皇帝长成,只要同心合力,行事更佳——世人论他只手遮天,天若不长眼,他不必遮,天眼若是开在歪邪处,他不遮挡,还等着世道倾颓吗?
眼前一个李少俅举动波折,让人看不出,究竟这天眼开没开开在哪儿,要是已成歪邪貌……“陛下长没长成,难道只等师傅断言,自己都不知晓吗?”陆琰轻叹,语调渐高,像是泄露满心不快。皇上登基受了天礼,不是易教的孩童,有的是主意,耳朵里也多旁听了声音,他这一个师傅,再久远些就磨去了威严,空遵礼。
李少俅仿佛从他话里找到了几个好字,忽而松了松手劲,依旧环着他的腕子,拉扯着困在身边,面上的怒色敛回去,找到了新事欣喜,孩子气:“师傅上回说的,应付太后,是真的管用,现在太后已是……”
“陛下是不打算说秦大学士了。”陆琰又不是不了解他,搬出胡太后这宫里的棘手角色,就是为了躲过追问。皇帝要长成,首先想存了自己的秘密,可能李少俅认定这是小事,如同打碎花瓶揭掉屋瓦一般,总想着糊弄过去;但宪章与刑部震动,即便只为丝竹小调也过了火头,作为师傅,他不能忍。
李少俅眼带埋怨,把他手腕放了,委委屈屈地嘟哝道:“确实是侯永侯常侍要问事,我不过是跟去听听。”
侯永问天乐阉祸,莫非是有旧人亡故其中,想弄明白吗?侯永怕自己问无法得来详情,所以请了陛下威慑吗?听着都像笑话,只能是李少俅自己愿去,这秦樾所知晓的,正是皇帝有兴趣的。陆琰不当过问宫内司公务,但此事里有他的好学生,那学生就要为老师解惑了。他不看发红的右腕,以袖掩住,扫过憋着一肚子事的圣上:“陛下尽可以说。”
“师傅与侯常侍走得近,说了可不能传去。”得了陆琰首肯,李少俅眼神亮了,笑眉一弯,又收了,正色,“先前我问师傅,爹爹和爷爷时的旧事,师傅还是不说,那想听没地方查看,只好跟着侯常侍去了——是我出生许多年前的宫中惨事,只能问内人,与师傅无关。”
天乐末年陆琰刚要参加会试,离得远,只能按下恼怒任他讲清,心里盘算如何发难。
“天乐七年,阉人宫中乱,到底什么内幕,如今已无人讲得清楚。”李少俅仗着自己是龙君,胆大议论,还提及“内幕”二字,不知平时侯永是不是常在帝王面前如此,“阉祸之后,皇爷爷罢朝一旬有余,期间皇爷爷虽处理过政务,但未与任一朝臣当面商议国事。”
既然是内侍谋害皇上,君王受惊或是受伤,均有可能,但是再久些不能出面,那天下人就要担忧国运安危了。
“宫内有传说,无迹可寻——百官见不到帝王,仅有当时的吏书闵乐麟自文和殿入宫两回,宫廷内外却均无记载。”李少俅叙述的语气越发神秘,想来侯永不会以这口吻讲,那只能是他揣测了情状,“若是师傅在宫里,听见这样的传闻,不会好奇吗?”
“圣上于休养时召见尚书议政,算不得奇事。”不留记录肯定是陛下授意而为,陆琰耐下心,听他再说。
“传闻不止于此。”得不到赞同,少年撇撇嘴角,再接再厉,“据说闵乐麟从宫里带出去了一样东西一个人,后来才招致灭族大祸。”
宫闱秘闻多是茶余谈资,不可多信。闵相灭族之事,虽有皇帝忌惮的主因,但下手的是后有陆琰的李恭,那时的陆祭酒可不知道这所谓“一样东西一个人”。陆汝尧总觉得李少俅话里有他,可又找不到痕迹,只能不绕路先问道:“于是,秦幼贞证实了吗?”
陛下听这一问,恍然不悦,直道:“我这才见识了秦樾在刑部大牢里硬脾气——他可不愿说——所以真有其事!”
这副热衷于二三十年前捕风捉影的少年神色,看着如同无理取闹般惹人厌烦。
', ' ')('闵乐麟的倒台,陆琰认定了都是他的功劳,促成父子同心片刻,难能可贵;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他尚未入京,老皇帝就将闵乐麟算计其中,好像帝王家真乃权术大成者,能一招为闵氏安排了十余年的大限,专等收网时。
那他身边的大网没有收紧,是不是因为尚不到用时?陆琰低眼看了官服上兀立的一只鹤鸟,虽未振翅,可随时都会应召飞走,留下乞不得天恩的可怜人,戛然收场。
禽兽缠身,是龙君令旨,若有一日龙首呼号,陆尚书陆学士陆汝尧孑然赤裸地滚落地府,前尘百鬼涌上来,撕碎了再过烈火污泥,他熬得过吗?
天真最是无情,腕间肿痛还在,他怕了李少俅仿效先祖,早将他推在崖边摇摇欲坠,君臣师徒,和为贵,有人不让他教训,那就不教训在此时。陆琰扭过肩膀给对方留了背影,又侧了脸面,令人看得见鼻尖嘴角和下巴上的胡须:“臣已不知道,该不该信陛下所言之事了。”
这就是师傅的好脸了!李少俅终于找到机会笑了,一展颜就要融化坚冰,恳切真挚,走过去拽了拽师傅的袖子,好像就这么轻柔的动作比方才腕上的更有力,能让师傅回心转意,全看他俊美非常的君王脸面:“此等秘辛,本就是宫内司在查的,虽然牵扯到外朝,但都是内事,师傅不必和我计较了吧?”
不计较,只是不计较在这一时。陆琰一袖中还搁着请柬,金龙缠身远超禽兽,烫了手,推在李少俅眼前,要拿一事换一事。
“师傅是气坏了,”皇帝警醒着,不接,“就不想多看看我。”
欲加之罪,但陆琰确实愈发不愿,如此亲近快长成的龙:“贺礼已送,臣不该去往后宫赴宴。”
“今日是生辰,师傅不来,礼有何用?”李少俅摊开双臂,还是不接退回的请柬,左右看看仿佛张望得到旁人作态,“不如,师傅答应我个要求吧。”
警醒的轮到陆大人:“……陛下所求为何?”
李少俅眨眼露齿,暗示的是师傅知道他的心思。
“不要推来什么祭酒侍郎,我是只想师傅教。”边说边走到师傅身前,双手又来到陆琰肩臂之间,仿佛是要逼着师傅抬头看他,“师傅既有闲心管我,为何不能日日前来宫中教我,同过去一样呢?”
这般举止本没有他意,可陆琰一扬下巴,就好像是被困入无形的怀抱,又似是滋生了串连入梦的绮念。
李少俅长得更高了,在等他答复时,喉头上下,紧张得又显稚气,令人一时难以分辨,是该当作成人,还是少年。师徒一对峙,陆琰更为心虚,眼神移不开,只得柔和了实在的视线,让帝王朦胧些,才好答话。
“陛下真要臣教,可以。”教授学业,他还是顺手的,若应下此求能换来些安宁,他应了再细谈界线,“每日请早,于文和殿设席,陛下前来读书习课,如遇大朝则更早,不可偏废一日时光。”
文和殿本就是为帝王编修管理典籍的地方,前朝本朝都有皇帝在此地请教学问事理,李少俅用来会见师傅,说得过去。皇上膝下无人,宫里需行课业的,还有个未封王的李少偃不足十岁,陆琰要教的只有一人,耽误不了多少事务,他答应得起。
那边李少俅喜形于色,满口承诺,要静心刻苦。陆琰伸手示意他淡然以处,复而递来请柬,要将此行目的达成。
“……都这个时辰了,师傅还是留下来,吃过寿宴再走吧。”李少俅怕他反悔,接过去,可嘴上还没放松。
陆琰不怕,他有由头:“臣此时应当走。”
“师傅要走,连借口都不用找的吗?”李少俅又皱眉了,认定师傅敷衍,不尊重。
“确有,但不是借口。”陆琰要说了,隔袖拂开少年滚热的手心,后退半步,却让李少俅双手顺着官服衣料,滑到肘下小臂悬着晃着,不定,“今早秦樾要松口,等避过真龙寿辰,刑部夜审。”
秦樾,松口,饶是皇帝也不知先管哪一头:“师傅一吏书,审什么刑部案!”
陆琰降下双臂,让李少俅不好再跟过来,近得都快贴上面孔:“秦幼贞久居凤阁首位,凤阁中人自需到场以待。”
皇上有些急了,神情显易,让陆汝尧在心底看出了趣味,只想听他说道:“师傅您看,秦樾案牵扯众多,宜暗不宜明,夜审时我不便来,可派宫内司人到场,若怕被外朝议论,还可有宪章在,以正视听。”
这是怕秦幼贞给你败露了什么呢?陆琰请柬还了,挽留推了,心情不错,更想看一看宫内司宪章司一起能在刑部有何作为,自然应允皇帝的主意。李少俅还没排布好人员,天禄阁外季常侍唱喏,福宁公主晋见。
屋里还没宣,庄王府里那位李恭特封的福宁公主李仪,就风风火火地推门闯来,一身金丝细线勾勒图案的男装仿了前朝遗风,头上金簪玉坠玲珰作响,乍一眼看不出她究竟是想为女子,还是男儿。
“陛下寿与天齐,年纪虽小,但德高望重,须受小弟一拜。”如花美貌,却抵不上行止乖张,无礼无度——李仪有些像是幼时那样,认为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
', ' ')('李少俅是重病之后不知哪儿来的妖物。
皇上拿这个妹妹没有办法,深深看了师傅一眼抱怨,仿佛记得起小时候师傅屡次劝他忍让,皇家把福宁公主惯成这样,也有陆琰一份“功劳”。
李少俅与门口季德贤眼神一串通,季常侍便引着陆大人赶忙远走。陆琰想想不与常侍深谈,只问眼前公主境况如何。
“唉,最近又闹上了,要进京城龙彪卫,巡视城中,打抱不平为民除害呢!”季常侍不管庄王府,可消息灵通,庄王蛰伏多年只宝贝这一个女儿,不论李仪要什么,都给得出手,让福宁公主娇纵了一府的脾性,“让我说,公主年纪正好,得快些谋门亲,送去婆家管教!”
陆琰听不惯这话,浅笑作陪,另道:“说不定亲家也是宠爱殿下的,想去龙彪卫,夫君帮着牵马递刀,妇唱夫随。”
“那真倒奇缘一桩了!”季德贤在面前挥挥手,仿佛见了什么脏物,是一提到福宁公主便觉晦气。他向前几步,忽而缓下来左右看了一圈,回身向陆琰,神色紧张,要陆大人再近些说话。
“这几日陛下不知着了什么魔,来问王府里的事了。”常侍压低了响动,身姿不变,还是一副客气引路的模样,“好像宫里人已经看遍,非要问清在王府时,先帝房里都有过什么人物……”
这房内之事,若问侯永,可能没有季德贤明白,陆琰当然记得,自己屡次夜入王府,都是季凭儿领的。
“不仅关心早离了王府的丫头宫人,还关心起先帝,是不是召过内侍,或者男子。”季常侍皱起额间纹路,太阳西斜,好像还有些刺目。
“琢磨着不对啊,陆大人,”他再看陆琰时,苦笑中透出些诙谐来,“这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在陛下那里露了马脚?”
比如什么?比如养大帝王的乳先生去了又回,再救了一次龙君?
还不是你们撺掇作孽,要搅乱了几代君臣师生礼数。
陆琰一眼望透了季德贤背后,那些盘旋着的秃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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