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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筑巢(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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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看的,书籍?不知是他哪一次想看的呢……陆琰首先想起的,是他初次拜访时,被同乡人们拣出的那些“有误”的材料;可是掌院学士就站在身后,江翰林没必要冒这样的险情,只为投奔了他,一显敬意。

再说江冲厌他入骨,又怎么会投奔。他没有接过,捏紧袖口,紧盯着年轻人,悠悠问道:“是什么呢?”

“是……”翰林抬起头都打算逐一报出书名了,但忽又收声,是看到了大学士身后人,也不知接到了掌院传递的何种眼神,再低下头。此人不懂收敛实意,惹得陆琰扭转过去看了面色如常的掌院——谁也不必责备,那搅浑水的老儿,先来一句:“难不成还要大学士亲手拿走的吗?送到我那边,等会儿差人递到凤阁。”

陆琰听罢,颔首微笑,抬手示意,不必如此:“都是我私用的书,何须掌院费心?遣两人陪这位翰林,直送去我府上吧。”

没有安排随行接过,是他还想给翰林院留些脸面自查了内容;二人作陪,也是给掌院机会,逐一审视了江冲与他的往来程度。

至于江翰林,愣头的年轻人总要有些罪受,才能出脱。陆琰知道,上回关怀了胸中抱负,这人是有了心念,熬不住翰林院里余下的岁月了;若是明年春闱后,掌院硬是选考了赶人,那江同之是真没有机会了。本是院中书库里入定的俗僧,却遇见了威权在握者,三言两语的挑拨,凡心藏不住。他伸手捞了顶上一本,装线泛黄,书页斑驳,却被细心修整过,看起来便利些。

江冲的手笔。陆琰合上书却不带走,辜负与冷落挂在脸上,将年轻人的失望自眼角收来,示意掌院安排,抛下了江翰林满怀心意,只道:“这回春闱的款项,是陛下亲出库银,诸位参与,可要多加注意……”

那些书籍里会有关于江州的夹私吗?以江冲性情,不会,但眼下一心从龙的青年,眼睛里总有些狂热的追逐,陆琰吃不准此人的奋力一搏。如若皇上真要查那些江州旧事,按他们的约定,只要漏在他眼前,就是算账的机会。

李少俅真像他要求的那般,将紧要的、不紧要的政事,都逐一问了他意思,凡是拐弯递到宫里的,拆都不拆,先转去凤阁。好学生笃定自己还要学,践行之事,全凭师傅;朝政上越发乖顺,偏听一家言,要争个独享彼此;不过其中屈曲心肠,可能都要酬在床榻上。

龙床事不提,一切都像大学士所要求的那样。两个月了,陆琰心里左右都是异样,有些怀念过去在顺王府书房里,那一次次针锋相对虚与委蛇的会面。那么多风流人合合分分彼此侵吞,至今朝中不见影,只剩他独立。

若以朝廷比天下,顺王府中,反是个巢。李恭将普天下愿为之所用的孤臣都接入巢中,有朝一日,孵出了龙凤升腾,或是倾覆了满地碎卵,巢在风里晃而不定,总有气运到时,稳不住,内外分不清,这风是来自天地,还是来自羽翼。

如今的凤阁,还不比顺王之巢。

陆琰上轿之前,看了翰林院门内一道孑然身影,是天下仿若一体,江冲孤卵难立。掌院顺着他眼神追去,心思到了,探问:“上回陆大人问过,这才想起他也是江州人;要是大人看中,不如让他也往凤阁行走,多个帮手。”

这倒是顺水人情,不得不收。陆汝尧笑看了掌院学士这摇摆的心思,只道明日再议,先将这泥沼放在一旁,打算回阁中处事。可刚坐稳轿中,便觉垫下有物——翻找看来,竟是雕着狴犴的铭牌,直引着他思索,如何独行。

若到凤阁,全当是入了宫,这天禄阁派来的公公,一道催比一道急,足将人逼得想搬了东西到御前办公。可要是龙君借口靠近,那抵足勾心一番,到底耽误事情。

狴犴,宪章,龙之七子。陆琰摩挲着显然是宪章卫悄悄投进轿里的东西,想起熟悉那边的眼线说,严千户确实还在,只是似乎直接听令于指挥使,算是委以重任,一个月都难见一两回。先前还被当作“龙子”找寻,现在就被挑出来“委以重任”,闵奕这路途走得艰辛,就怕是有个圈套,还在后面等着。

他捏紧铭牌敲了敲轿内,下了命令:“回府。”只有陆府中还有办法进出掩人耳目,他得见了闵奕,问清前次在凤阁匆匆分别后,是不是旧人落在新人手中。

说是龙床,却如薄冰,陆琰掐住了小龙的咽喉,看准了朝中暂无替代,才敢内外一同造次专权。他每进一步,李少俅都会将自己退去的那一步记在心底旁册待查,多深厚的情谊经此一变,都会扭曲成风……他的巢中因搁下了蛟龙而放不进旁物,纠缠彼此,摇摇欲坠。

幸而戚善没有出门,借了平日不载陆琰的那一顶轿,先向南再走中街,连向西行,也是夫人近来常去的方向。阿戚不知是有何预感,只是皱着眉打量他,好似看透他骑龙不下,还要左右旁顾。不去宪章司衙门,他还记得曾有一局的酒楼,一路上焦灼的是身心同一处,攥了攥手心,竟一改寒凉,发了汗珠。

季候接近冬日,酒楼里北地牛羊气愈重,腥膻燥热,惹得陆琰难忍,掩住口鼻——没多少顾客,自然也无人嘲弄他的姿态异样,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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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奔了二楼原处,果然那黑肤的千户,正自斟自饮,酒尽得快,一片繁忙。

“先生坐。”闵相的麒麟子,曾经一度被他守在小巢里,总妄想着能保得了周全偿得了赏识,可一旦离巢,万物都会变成,不可估量的可憎模样。

陆琰没应声,只是坐在对面,眼前一杯茶大约放得久,上头飘浮着一层油花,绝喝不下口。

“千户百忙。”他想暂且不动,可忍不住抬手推了推茶杯,是眼不见为净,莫要为了此物焦心。闵奕注意到了,取过来泼在地上,用自己的杯子再倒,细看无碍,递过去才道:“比不过先生的公务多。”

这人总有路径,听见宫中秘事。季德贤手下有空钻,或许根本就是常侍本人与闵奕偶通了气,大学士夜宿内宫独霸龙床,还是有人耳闻。若不是陆琰要名声为公,李少俅徜徉宫中惯了,就没想过遮掩。反观闵奕,大概是知晓了他们确凿事,倒有些拘束,不再张口戏弄,将那点亲密,次次拿出来回味。

“千户是有要事相商?”陆大人讲礼数,面对来客,不便总是掩口,可撤下袖子,屋里的气息,像是野物血与尿混合了,被炉火烹煮。他横竖坐不住,只想闵七不要自己闲了没事找事,让他空急了半日。

七珀不答,倒酒,探一句:“先生总去翰林院。”“坊间应已有传闻,新帝登基,再开春闱,不是常事是大事,里外均需打点。”陆琰回得快,是不愿纠缠。李少俅一颗心酸得很,他能跟龙君算朝政的账,那他私会任一人,都有可能被反算得再难翻身;宪章虽说挠在他心痒的地方,可这痒的肯定不是对方期盼的那一种。

“先生现在是求贤若渴……”千户一杯下去,解的不知是哪儿来的渴,“要不我也去试试,明年春闱,为先生添一份力?”

陆琰想说本届不设秋闱,你还没有举人身份——可一抬头想起眼前已是严宵,不是闵奕也不是闵乐麟为他留下的岳州身份,狡兔三窟,说不定此人摇身就是崭新的举子,上殿应考,高中三甲。

太学里那个闵七,虽骄纵霸道,但家学深厚;如今在宪章,还能传出聪慧非常断案事,招来指挥使青睐。若不是那一个龙子疑云罩身……

“千户如鱼得水,是看不上清贫举子生涯了。”不知心头哪一处作乱,陆琰耳边鼓钟,胸内惴惴,不好发于面上,只能端起茶杯掩去神思失衡。他像是真动了闵奕应试的心念,这一人也可圈入巢里,伴着龙行。

说不定又是个状元郎。可是李少俅在防,要是挖出了往日,每一件都能迁怒于七珀头上。“我是没想到,先生的小皇帝会用我,丝毫不疑。”好似这是陆琰的功劳,闵奕举杯,以酒敬茶,是得意的派头,又仿佛要抹去先生的担忧——不论是他,还是他们俩,尚藏在角落里,不如龙床勾当引人瞩目。

陆汝尧觉得他天真,分明是做了箭靶,就直直被顶在了高处:“陛下可看了那一朵梅花?”

“只有先生看得,我又不上龙床,陛下看个什么?”闵奕伸手过来,拿酒盅生生撞了他茶杯,撞得酒液四溅,溅到他杯里浮;可能是看他终于要喝了,阿七志得意满,压低了一声,“我要出京。”

香茶一入口,酒楼里的腥膻气就跟着混进来,惹得陆琰举止一滞,水也咽不下去。

“指挥使直派,”那下巴也压了下去,一双眼亮得,叫人闪神,“派往江州,暗访。”

别去。此二字顿时淹没了陆琰心头。一条断头路,路上前面走着闵七珀,后面走着陆汝尧。江州的孤魂野鬼甚厉,他们这种行夜路的,资历再久,也顶不住。

“先生知道是什么事吗?”明知故问,闵奕凝视着他生生吞下茶水,要剖心,“先生应有亡妻,出二子,可乡间远近只留夫人贤名,不曾有一点事迹……”

心口抽紧了又松,虚浮了却痛,喉咙连着心窝搅腾,一股邪火透着凉风,直冲入上下腹中。陆琰要辩,可一开口就是恶气上涌,得紧闭了双唇,才不致失态。

“先生少年出众,乡试头名,却未曾入京应试春闱,”闵奕似乎被他瞒哄了,只管自己说,“反先归乡婚育,再等三年,这些情形落到小皇帝那边,能不好奇吗?”

闵七珀,久居岳州假作了口音,此时已不做掩饰,纯然是生长京中的声响;可是陆琰没来由就是听见了江州旧音,不是近来江翰林所说,而是那些京里人骄傲的骨子气在江州染上的杂音——闵奕本不该如此,能说出这般话的,都是故人。

他乱了心神,控不住身体,紧捂了口鼻却挡不了从腹中翻涌而出的污物,平白脏了指缝。

“……先生?”闵奕不是想逼迫他,只是说惯的语调难改,诱引着在吊陆琰胃口;眼下先生的模样倒像是被他强逼了难耐,一时呕在唇齿间,满面屈辱,“先生带轿了吗?在外面?我去叫来!”

千户抬了脚,才想起这一片狼藉未定;随身不带口巾,慌在原地,还是陆琰动了动肩头,才知从他另一袖里,摸索出递过去,直愣愣地盯着先生背身整理。

“先生是,吃坏了什么……”闵七问出口,先联系了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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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声不语。

陆琰稍一安定回过脸来,那混乱场面,似乎又不在了:“天气骤冷,常事,吓到阿七了。”

闵奕摇摇头,不知是在否定先生,还是在否定自己。

“江州事,该查,此番暗访,请阿七多看看,”陆大人将口巾扔在桌脚,不看不提,检查了便装衣摆,不见脏污便好,“我在朝中,一直想查清北江大疫,以及此后一连三年灾情,可经年已久,怕是京中再难看见实情了。”

他抬起头,仰望了本应以赤诚相待的那个府中少年。

“辛苦阿七,万事当心。”

陆琰再待不下去了。他硬撑着下楼,穿过街头,摸入巷中,转到轿前,放了帘子,才敢深吸一口气。

他急着回府,一见戚善,就牵起衣袖,将夫人向小院领去,非要进屋了关妥门扉,才能在桌前坐定。

“汝尧?”阿戚前面正忙碌家中事务,开口刚要厉声质问反常举止,可被他脸上神情打动,悄然探问。

陆琰褪了一袖,将小臂搁在桌上,向僵立门边的夫人招手。

“汝尧……”这是要她,去看脉象。

多久了?距离上回夫君神色严峻主动要她试脉,究竟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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