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俞家人把手一抻,把那孩子收进了俞府。
然而北疆人重恩,他宁晁亦然。俞家上下视他如己出,深恩不该负,于是他年方十四便自请入营,由人在肩上刺下“宋”字,与他爹娘一样,成了自甘宋家驱使的兵士。
宁晁颈间那道疤,每至雨季便会发痒,叫他好似又听着了那年府中人悲戚的低语——
“晁儿啊,你莫要怨叔伯们,咱们宁家没守好城门,是彻头彻尾地失了职,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啊!”
“晁儿啊,你就随我们一道安心地去了罢!”
他挠着疤,不断地挠,挠得那地儿的皮肉泛了红。
宁晁也知道,他理当死,他早该死。
他清楚自个儿该死,可他想被收入悉宋营想了前半生,好容易成了宋家兵,却没能迅速接过守门之任,反倒一事无成。
他又非不死了,何必急于在如此窝囊之时?
于是他跟着俞落一通猛干,为磨练武艺,同营里弟兄对打得通身刀疤。他想守门,他想报恩,可是没有机会。宁家失职酿成大错,他这一宁家后人,不被营中人唾弃已是难得,谁人会放心再把守城门的重担丢给他去扛?
宁晁如今任职营中司马,与宋诀陵一般,也如宋诀陵一般被鼎州人怨恨了大半辈子。兴许是因为生来大度,又或者是因为当年的恨意全变作了他颈间那疤,他要亲自向蘅秦寻仇的欲望颇淡,活到今朝为的也仅是报恩。
那日,他甫一听闻俞落辞官剿匪而去,登时便驱马回营,却只见一群横眉竖目的兵士与一位神情淡薄的监军。
他愈想愈觉得愤懑难解,神识不由得恍惚起来。待他回过神时,自个儿已一拳头揍上了监军方纥的脸儿。
“你怎么能那般对待俞伯?”宁晁嘶吼着朝他挥去一拳,“你明明曾经也……”
拳点雨珠似的落下,待到其他兵将将他二人分开,那方纥面上已是青紫斑驳。那人儿毫不慌张地吐出口中腥沫,拍衣起身,说:
“宁司马,你收拾收拾,自请离营罢。”
宁晁的喉结起又落,末了应了声“嗯”。
又是几日,他于深夜闯进了方纥的营帐。那瘦弱文人见状便顶着张略微发肿的脸儿由榻上起身。他从容地把衣裳理整齐,语气温温:“你身子上已刻宋字刺青了?”
宁晁点头。
“那么李家薛家不会要你了。”方纥说。
宁晁又点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某曾当着全军的面要你离营,如今也依旧没有反悔意思。”
“我当然会走,可是方纥……”宁晁愈说愈气愤,颈间疤红得像要滴血:“你借刀杀人,你理当偿命——!”
“杀人?司马所言之人可是俞大将军么?”方纥面色平静,“边关民为民,山野民亦为民,下官不过给大将军他指了条英雄路子,叫他在世为豪杰,走时亦为英魂。”
宁晁猛然揪住那人的领子,将他撞向床围子:“你将俞伯推上死路,竟仍敢这般的义正言辞?!”
“路是大将军他自个儿选的,在赴坎州剿匪的一路上,将军他有的是机会听市井人家讲述那山匪有多猖獗可怖。他并非坐以待毙者,只是他的选择就是向前,是上山。——宁司马,松手罢!”
“我还没来得及报恩,他便死了,我要怎么活才能偿还那些厚如流水的恩情?”
“宁司马,你不能把恩情当作脏腑,支撑你这副身躯的,绝不该是他人。”方纥那只被他揍得乌青的左眼更睁开了些。
宁晁浑似没听着,只喃喃自语个没完:“若非你怀抱邪心给俞老爹他指路,我的恩人根本不会死,你这官家米虫怎么能瞎指点……”
宁晁说罢忽而仰头,双手抖着扶住了腰间佩着的苗刀,他说:“我会离营,可我要先砍了你的脑袋!!!”
“这事恐怕不能叫你如意,”方纥说,“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好歹是皇帝亲派的监军。——你杀了我,世上的狗官还有千千万。若叫皇上再往此处派来个更麻烦的大人,岂非叫其他弟兄受累?在为悉宋营带来更大的祸事前,你还是快快走罢!”
“走?我才不走!我不信那些个狗皇帝抽人赴北,回回都能送来个疯子!”
那话左耳进,右耳出,方纥略作一笑:“当年宁家没能守住城门,负罪自刎,若是您死了,宁家兴许还能搏来个满门忠烈的美名,可惜您偏偏活下来了,实在可惜!”
宁晁不为所动,仰颈指向自己喉结处的刀疤,说:“我活着,那是天意使然。而我今日前来取了你的狗命,亦是天意!”
方纥摇头:“您活下来不是天意,是侥幸,叫外人瞧来,更难免要遭人骂上几句寡廉鲜耻。”
“我脸皮厚可比及城墙,本就不怕市井非议。”宁晁说,“若我真怕坊间胡言,今儿我大可杀了你,再自戕于你的营帐之中,一了百了!”
方纥的语气依旧平淡:“您想死,死在自个儿手里,有甚么意思?若叫悉宋营中司马谋杀监军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名声臭极的昔日大营恐怕就要朝不保夕。——正巧,你们宋家那位长公子宋诀陵此刻离了皇都,前些日子又从余国返程,此刻正在稷州。你去找他,叫他杀了你,也算是个有始有终。”
宁晁本不是个容易受他人之言蛊惑的,那时却不知犯了什么糊涂,鬼使神差地听进了方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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