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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文书改换
十月下旬,第四师团终于行军到了上海郊区,神门中队驻防在近郊一个小镇,到了这个算是比较长期的驻守地点,中队上下士官士兵打起了精神,大搞基础建设,第一件事就是整修厕所,这是但凡要在某地停留稍长时间以作休整的时候,每次都要做的事情,支那的卫生系统啊,真的是糟糕,水质也非常差,让人总是疑心用肉眼就能看到里面的细菌病毒,如果不加留意,很容易在部队内部散播霍乱。
神门海斗也十分高兴,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晋升为大尉,不但工资提高到每个月一百二十二日元,而且当他再看叶归蓉的肩章时,心中也舒服了一些。
到了这个时候,就可以释放苦力,于是便打发那些人返还各自的乡里。与日本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几年,因此有一些人当苦力也当出了经验,便满脸堆笑缠着日本士兵开具一张“路条”通行证,路上遇到日军便以此证明身份,当然倘若对面是国军或者是中共的军队,那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
日军中的一些老兵对此也当做习惯的程序,便从日记本上撕下来一页纸,在上面写上几句话,交给苦力,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请中队长来做,士官们也是不做的,一般都是普通士兵写一串字便算了结。
然而这一次的苦力之中,有一个满脸胡子的格外聪明一些,居然想到了盖章,“私凭文书官凭印”,所以只是签了名字还不够,笑嘻嘻磨着司号妻夫木宽,一定要他盖个章子,其他人自然有样学样,也都围在妻夫木身边,手掌握成个筒,做着盖章的手势,妻夫木不很耐烦地挥了几次手,那几个苦力却仍然大着胆子,赔笑央求着,最后妻夫木只得拿出自己的三文印,一张一张在上面盖了几下。
看到妻夫木面上那明显好笑的神情,叶归蓉也晓得他笑的是什么,这每枚章子是他每个月领薪水时所用的图章,此时充作了部队长印章,不过糊弄苦力倒是足够了;当然这种方法在各支部队之中也是通行的,看到自己的做法,就可以推测其她部队的方法,彼此心知肚明,没必要一定追究盖章的人究竟是不是部队长。
章子盖好之后,那几个中国劳工终于可以走了,然而当他们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叶归蓉忽然招呼其中一个叫做蔡五黑的人:“五黑,把你的证明拿来,我看一下。”
蔡五黑见这位“日本人中的国军长官”招手叫着自己,便乐颠颠地跑了过来,几名苦力之中,此人最为狡猾,平时善于观察,早就发现叶归蓉的身份有些特别,这位国军的长官显然不是那些“通日”的联络官,给日军客气招待,他在日本人中间是很受警惕的,行动受到监控,去哪里总有一两双眼睛盯着,类似于囚犯,只不过比监狱里的犯人待遇好一些,稍稍自由一些。
这名国军军官与日本人的关系也颇为微妙,蔡五黑见到过那些为日本人服务的人,一般都是翻译之类,那些翻译对日本人都是点头哈腰,虽然不至于勾肩搭背的亲密,最起码也是很喜欢凑近的,若是能够一起喝酒,那自然是更好的了,表明彼此不是外人,然而这位叶医生的态度则总是淡淡的,在一定距离之外,虽然并不表示敌视,但也没有什么亲近,就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样子最勾人的心,更何况还是个小白脸的读书人呢。
不过虽然身份另类,叶医生人是好人,蔡五黑看到过之前日本兵殴打苦力,那个苦力是给前面的日军放回的,也不知怎么,日本人看了条子就哈哈大笑起来,轮番扇耳光,日本人典型的耳光啊,打在脸上啪啪地响,这时叶医生连忙赶过去,劝阻住了,那些日本人也是奇怪,虽然对他颇为戒备,有的时候对他倒也客气两分,于是便笑着各自散开了,留下那名莫名挨打的苦力呆立在那里,抹着眼泪孩子一般呜呜地哭。
所以此时既然叶医生叫自己,自己便过去吧,无论如何不会给自己吃亏。
叶归蓉从蔡五黑手里要过那张“鉴定证明”,扫了一眼,暗叹果不其然,蔡五黑虽然身材粗壮,一张脸孔黑黑的,仿佛十分粗豪,其实狡黠得很,虽然给日本人抓了苦力,他也半点不肯吃亏,一路偷懒耍滑,要香烟要点心倒是跑在头里,他这样不肯真心出力,虽然也堪称一种消极手段的反侵略,然而如今自己便要吃亏,如今那张纸上写的便是:此苦力乃偷懒藏奸之徒,是死是活,听凭各队战士自由发落!
亏了蔡五黑还将这样的条子当做命根宝贝一般地揣在怀里,如同神庙的护身符一般,饶是他如此精明到了骨里,语言文字不通也是个大问题,一路千算万算,就这样轻轻巧巧栽进了坑里。
叶归蓉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只剩下半本的习字簿,用一个短短的铅笔头刷刷刷写了一行日文,然后撕下来交给蔡五黑:“你拿着这个吧,原来那张不要用了。”
蔡五黑接过来放在眼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见上面一串如同蚯蚓又夹杂着方块字的文字,不过反正无论假名还是汉字,他都不识得,只是终究要这样仔细看看,才感到安心一点,仿佛那些图形印入眼中,便明了了其中的意思,也仿佛那些文字就此便站在自己一边了。
', ' ')('蔡五黑看了两遍,抬起头来满脸是笑地对叶归蓉说道:“叶医生,能盖个章子么?”
叶归蓉暗道好悬,幸好自己结尾落款写的是“稻垣部队”,于是他转头便向稻垣幸雄说道:“稻垣君,能借你的印章用一下吗?”
稻垣凑过来探着头,在那一块纸上看了一遍,便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印章,在上面盖了一下,蔡五黑这才如获至宝地将这张“证明”收藏在怀中,乐呵呵地道别离去。
妻夫木宽眯起眼睛,问稻垣:“上面重写了什么?”
稻垣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让其她部队放那人过去便罢了。”
妻夫木嗤笑一声:“也只有你肯给他圆这个谎话。”
叶归蓉的那张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不用看也能够猜到:该苦力乃忠诚勤恳之良民,为此望各部队放行。稻垣部队长。
稻垣笑了一笑,没有做声,妻夫木眼神瞄了叶归蓉一下,暗道真的正如泷泽所言,自从来到中队,除了横山那一次,再没有做过什么有用的事,倒是经常碍手碍脚,不会做饭也就罢了,有的时候大家想要开心一下,比如烧毁房屋、殴打可疑过路人,或者调戏一下姑娘,他也就中拦阻解释,倘若不是为了他的医疗技术,早就将他赶走了。
部队终于驻扎下来,战地邮局和小卖部都开了起来,各种供给也更加丰富,终于有一种正规生活的感觉,不再那样深怀颠沛之感,士兵们纷纷写信,神门也写了一封信去大阪的家中,信中说自己一切都好,请亲人不必为自己担心,除此以外,有关个人的有价值的情况,几乎是半点都没有,毕竟如今战局胶着,对书信的检查愈发严格,连诸如“河水浑浊”之类的消息都不准写,所以每次信件前半段都是一些套话,写起来非常快,毕竟是惯熟了的。
写到后半段,神门便对家里说,“据说石原中将出版了一部《战争史大观》,倘若肆中能够寻觅得到,还望寄一本来研读为盼。”
其她的倒是罢了,点心糖果在小卖部都可以买到,只是这本书要紧,希望母亲或者姐姐千万于店面的忙碌之中抽出时间来,到书肆之中帮自己寻找一番。
写好了信,神门交给泷泽,让他帮自己投递出去,转身看到叶归蓉坐在一旁,正在擦他的医疗箱。叶归蓉对于这个医疗箱是极其爱惜的,士兵们每天保养枪支,他则是每天擦拭医药箱,擦得那银白色的铝箱上面不染半点灰尘,没有一丝污垢,干净得如同十六夜的月光一般,有的时候看着这只医疗箱,就让人忘记了这是身在中国。
神门来到叶归蓉身边,平和地问道:“叶医生,你是从日本哪家医学院毕业?”
叶归蓉抬起头来,看了看这站立在自己身边的日本军官,然后说道:“我是从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
神门登时十分诧异,这可真的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叶归蓉有这样好的技术,他之前虽然刮目相看,但也并不感觉特别离奇,毕竟是日本的医科大学培训出来的,能有这样的专业技能不足为奇,这就是日本的水准啊!虽然是东京的医学院,不过也无所谓了。
然而此时才晓得,叶归蓉居然是从美国学成,所以,“那么你为什么会讲这样好的日语?”
叶归蓉微微一笑:“我的舅舅曾经留学日本,舅母是东京人。”
神门眼看着他,这人说话是真含蓄啊,你就多说两句不行吗?“自幼与舅母学来一口东京话”,就加这样一句注释不好吗?真的是说话腔调是东京风格,性情便也是东京人的禀性。
这一天晚上,八点多的时候,门禁时间已过,泷泽从上海市区里面回来,交回了特别通行证,进入营区,将采买的一些东西交给中队长,出来后便与伙伴们笑着闲聊:“在上海城区内执勤的战友们威风得很,在一个叫做北四川路的地方,我看到有战友拦下了一辆人力车,让车上原本的白人下车,要支那车夫坐上车子,命令那个白人拉车,周围围观的支那人都拍手叫好呢,从来没有这样与我们一心过,这便是东亚共荣的典范啊!”
叶归蓉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一直鼓吹得十分热烈的大亚细亚主义啊,居然是这样的实际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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