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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融月。
这一夜注定无眠。
就在李贤与许栀同一条街道的另一段,相对而驰开的还有另一个人。
赵嘉看着眼前奔驰而去的马车,徒留两条长长的车辙。
时年盛夏,木槿花盛开,彼时的光晕融入月中,淡色的蓝充盈了他的记忆。
他提起手中的酒壶,一口饮尽,沉吟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他漫笑着,几次举袖饮尽,不见酒水出落,又笑着垂了首。
他这一笑好像就散去了三十年的执念。
赵嘉身边一墨色衣裳的青年,不忍此景,劝慰赵嘉。
“衡成。你这又是何苦?你辛辛苦苦让人把匣子保留至今,明知道是永安公主在做局,她堂而皇之地拿给她母妃,你又为何视而不见?”
赵嘉看清是吕泽之后,不禁放松了许多,他笑了笑,“此物原本就是郑室所有。”
“分明是韩国当年亲口所言此物所赠太子,那便是你的东西。”吕泽夺走他手中之物,有些不满。
赵嘉摇摇头,“好了牧安,你我交游多年,你知道我的。事已至此,不谈了。”他再又看着他道:“你几时从魏国砀郡来邯郸了?我竟不知。沈女娘还在蜀地等你,你也收收心莫再做游侠了。”
吕泽失笑,兀自也将手中的酒喝完,几缕发落在脸旁,寥落而已。
他站到赵嘉的面前,张开臂,“你好好看看我这身衣服。”
辎衣深黑,银片束腰。
赵嘉这才恍然,已然是新亡的邯郸城,已然被围困了数月的邯郸城,怎么会这么快就有游侠来到此地。他哑然,却还是问:“……你做了秦国的吏员还是士卒?”
吕泽笑道:“衡成,你也是真傻,这么多年了也还不把前途当回事,你在那代地倒是励精图治,一碰到情爱就昏了头。”
赵嘉在醉酒之余终于念念想起了很多个过去。
那是他刚被废,出奔的头一年,无处可逃,他被信臣保护着去往了魏国,然后在乱箭之中遇到了一个少年。
吕泽手持简陋的长弓,射杀了他身后的一个郭开派来杀他的赵人。
“躲都不会躲吗?!你个傻*。”
那一刻,赵嘉想过死亡。
可他濒临绝望之时,郑璃的声音温柔且润和,像是梦中的救命稻草。
她捧着面前他送到她面前的一碗药,丝毫没有怒意,笑意还是像从前,如上月的玄女。
——“赵嘉。我心甘情愿去楚,这不能怪你。田田是我自韩国带来的侍女,她我带不走,日后所庇就拜托给你了。”
楚王对赵国本就苛刻,对这个由韩转送来赵的郑女没什么好脸色,但郑璃来到楚国的第一天,她却款款而来,惊艳绝伦的容貌令楚王室震动。
于是她自然成为了楚国女公子们攻击的对象。
他在路上才偶然听闻郑璃在楚国过得很惨。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赵嘉在昏迷时还在道歉。
“噢?公子负心了哪家女子?要不你还是关心下自己呗。”吕泽眯着眼睛。
赵嘉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吕泽冲他痞气地啧啧嘴。
彼时,他与他俱算年少。
而现在这一身浓黑,赵嘉只觉两心空空。
“牧安,真没想到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敌人。”
吕泽还是笑,只不过失去了一些肆意,“我永远将衡成视为知己,可不是作你的敌人。”
赵嘉看到吕泽腰间挂着终南山的桃木腰牌,也想到了几分别的,当日他正是得缘于墨柒的指点方能及时离开赵国遇到吕泽。
“墨先生派他高徒来劝我?他要我做什么?回代地。”
吕泽微怔,赵嘉显然看到他这身衣服已然很不快,他意料之中,只好点点头。
他道:“想必衡成已经见过嬴荷华,这永安公主行事不按常理,先令韩国张良为其幕僚,又让衡成牵扯其中。其心难测。先生已开始关注她的动态,为防止她对你不利,衡成还是不要滞留邯郸的好。”
赵嘉听他提起张良与嬴荷华,想起他所见之情,不禁失笑,“我闻你前不久不是与韩国那小先生去了趟我赵国的井陉大营,难道没什么收获?”
“张良是个极擅权谋之人,一心相韩,此时为嬴荷华之少傅,他心思纯正不曾有什么担忧。倒是要我入雍城行队之中的李贤,这个李监察才是个高深莫测之人。连墨先生也看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
赵嘉闻言,并不表态,轻呵了一声。
“我已完成心中所执,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到底是过来人,轻易看出吕泽的失意,“倒是你,该对沈女娘好生道歉了。现在觉得没什么,等人真的一去不复返,才该教你追悔莫及。”
赵嘉策马离开邯郸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想到,二十年的执念,被他抛得干干净净了。
像是登临山顶之后,所见山脉绵延,山中物,山中花,放眼来看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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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歇斯底里的斗争。
只有一心成空与一行热泪。
还有天上月如初。
——
她回到府中时,还有繁星坠天。
许栀小憩了两个时辰。
翌日一醒,特地去看望张良。
许栀去得有些早,这次是换了她乖乖在门外等着他洗漱完,整理完。
许栀是喝习惯了白酒,考古谈项目的时候,这是少不了的应酬,她也不算是佼佼者,有些女同事比她还能喝。她的意识中有这样的习惯,连带她的身体也随了她。
她很会劝酒,但没想到张良的酒量不怎么好。她左右一句“先生”再把杯盏往他面前一递。
不知几杯下肚,反正张良已经伏案不起了。
许栀戳了戳他的脸颊,他也没什么反应,就赶忙悄悄往他身上摸印章了。
居室的门一开,就没有人把黑裾逶地穿得这般有文人的风骨气质,他束发高冠,显得脸也如玉雕般清白温润。
但张良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疲惫。
“先生,”许栀赶紧过去喊了他,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张良大概出来没有见过会有人上赶着来找骂。
他又想起她迷迷糊糊的言语,一时间拿不准她到底还记不记得昨天在马车中的话。
张良低身,平视她的眼睛。“公主昨晚去哪儿了?”
许栀愣了一下,又陡然想起昨日的画面,张良只喝下她递来的很多杯酒,什么也没有说。
她弯弯的眉毛上挑,露出狡黠的微笑,“多谢先生借我印章。”
她从怀中拿出那枚铁印纽,握住他的手,轻放在了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先生放心,我绝对没有拿来做坏事,只是拿给李廷尉要他收养左车的凭据。我给先生灌酒也是怕脏污了先生的眼睛。”
她这一招先发制人,张良竟然找不到话来指责。
“公主怎么能将酒说作驱寒之物……”
张良的语气很沉,他虽然有意要放嬴荷华拿走他的东西,但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找了这么烈的酒,一拿就是一整壶。
他早该知道她是伪装的柔巧,一肚子坏水。
“公主往后断不可如此行事,若有人乘醉不轨,公主会吃大亏。”
“先生放心,旁人我断是不敢。”许栀学着他的语气如是说,“从顿弱上卿那里听说了先生喝醉了之后很是守礼,我才敢这样。”
许栀坐到离他不远的栏杆上,又翘起了脚,前前后后地晃悠。
“先生知不知道韩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邯郸?”
“韩王?”张良凝眉,韩王果然沉不住气,他从赵嘉处得知了桃夭之事的原委,他才告诉韩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到了邯郸。
张良半晌缓问一句:“……公主可知韩王所在何处?”
许栀嬉笑道:“被我杀咯。”
张良一滞,眉头紧皱,面色有些苍白。
“你,怎能杀他?”
许栀眨了眨眼睛,轻笑,“为什么不能?”
张良气结,张口要说话。
“他是你的……”
“韩非的侄儿,你也曾把他视作大王。我怎么敢杀他?”许栀眼睛一弯,娇柔的小脸,露出两颗小尖牙。
“你刚才说韩安是我的什么?”
他听她只是套他的话,心中的波浪终于平息,恢复了波澜不惊。
“此事,公主当去问李监察。”
闻言,许栀不由得轻笑,昨晚在马车上,李贤也是这样和她说的——公主可问张良。
许栀生出不快,反撑着手从栏杆下来。
“我来问先生,是想听先生告诉我原委。何故你们要将我推来推去,却从始至终不告知我一句实情?”
张良微怔。
“知晓太多对公主无益。”
许栀走到张良的面前,她走得快,张良对她的步子有些不解,便只好后退。
她打算用言语表达她根本没搞忘昨天的全部东西。
她抬起脸,列开嘴笑。
张良看到笑意,也看到那双黑色的眸子中流出相当的凌厉。
她的手拽上了他的袖子,不让他再退。
“我劝先生搞清楚一件事。”
宝石红的琉璃珠在她额间犹如一滴凝固的血珠。
这张娇美的容颜与郑妃有七分相似,令人甘愿为这样的美貌折腰。
可她的眼珠,她的言辞,她的气质,全部承袭着秦王的霸道与威慑。
张良也不避这样的眼神,他反倒自己入座了案桌。
许栀走到张良的身后,语气强硬。
“我喜欢先生,但不代表我允许先生随时以为我好的名义来蒙蔽我。”
张良笑了笑,“若良闭口不言,公主打算如何?”
“我并不舍得像对敌人那样对先生。”
许栀从身后把语气降低,尽量表现得纨绔。“话说回来,先生身为少傅应该什么都教我才是。”
许栀从子年巷回来之后,更深谙不喜欢自己的人要怎么相处,对待韩安直接点,效果还不错,反正张良是希望她离远点,这样的话,她越逼他,他口中的话倒会更多。
亭院中四下无人,吹彻一地的月季花,红粉随地风而起,花枝上似有雪粒浮在空中。
他的脖颈忽然被一双手从后圈住,她没有碰到他的皮肤,触感只在衣肩,但那指尖落在他的视线下方。
她的声音也落在了他耳后。
“荷华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做,不知先生可否教我啊?”
张良一个激灵,无比诧异且是浑身发麻,下意识要赶忙推开她。
“先生别动。我只是想要先生往后的一句实话,不是有意要逼迫先生的。”
很快,许栀在他飞速离开亭子之前听到了张良像是咬牙切齿的回答。
她要喊韩安一声“姨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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