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珙也有些费解,跟道衍一样,袁珙同样三教精通,但却确信,自己并未听过这个名词。
姜星火指了指信纸,他正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所谓先验,也是唯心认识的根本特点,也就是认为人的意识是最重要的,而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物质)是次要的.从而认为人的意识是先天就有的东西,是先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的。”
“也就是说,先验人性论认为
——人性是对活生生的现实人的抽象概念。”
李景隆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问道:“人性难道不是先天的吗?”
“不是。”姜星火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继续写道。
“而这种先验人性论则相信,‘人性’这种抽象概念,在事实上规定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也就是善人做善事,恶人做恶事.这种抽象概念决定人行为的观点,被我称之为‘观念论’。”
李景隆一边在旁边观看,一边问道。
“那什么又是‘观念论’?”
“八个字。”姜星火干脆答道,“追本溯源,本即是源。”
姜星火接着在信纸上写着。
“观念论往往越过事物而达事物的‘本’,并企图由‘本’追踪到事物的‘源’。”
“如此一来,便经常会认为事物的‘源’就等于‘本’,‘本’也就等于事物,将三层意思混淆起来。”
许久没有写字,手腕有些酸了,转头看着有些发懵的袁珙李景隆,姜星火放下笔说道。
“听不懂?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给你解释一下就好了。”
袁珙和李景隆点了点头,虚心听讲。
姜星火简单直白地说道。
“第一层,现实的人是事物,对不对?”
“对。”
“第二层,先验人性论认为‘人性’是决定人这个事物的‘本’,对不对?”
“对。”
“第三层,之所以有性善论和性恶论之争,就是因为根本搞不清人性的‘源’,对不对?”
“.好像,对。”
“那么为什么搞不清?”姜星火笑着问道,旋即自己回答,“因为人性论一开始就错了!”
袁珙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道。
“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人性论本身就是错的?”
“不可能吧,那么多圣贤都辩论过的问题,怎么可能问题本身就是错的?”
李景隆亦是不可置信。
姜星火放下笔,开口说道:“所以说,想要回答人性论这个问题,这才是为什么我第一个方面,就是写【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的原因。”
姜星火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着。
“姜某认为,近两千年来,人性论觉得自己看到了第二层也就是人的‘本’,而没有看到第三层也就是人性的‘源’,所以才会在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争论,争得就是人性的‘源’到底是什么。”
“但其实,人性论从第二层的‘本’就开始错了。”
袁珙看着姜星火笔走龙蛇,一时沉思。
人性论,从第二层的‘本’就错了?
难道人性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吗?
历代圣贤都是这么说的啊!
正是认定了第二层的‘本’,也就是‘人性由人先天产生’这个前提条件,所以才要争论第三层的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如果说一开始就错了,人性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那么就意味着,圣贤们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袁珙的脊背开始散发出了阵阵寒意。
袁珙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可以载入中国哲学史的历史性时刻!
他面前的这个青年囚徒,正在用笔,推翻两千年来关于人性论的争论!
告诉大家,圣贤们争了两千年的东西,全是错的!
而这封《‘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也将在他的亲眼见证下,成为中国哲学史新的时代的开天辟地之作!
袁珙的十指,开始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了起来。
而李景隆,也屏住了呼吸,等待姜星火继续写下去,说明为什么人性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人性不是由先天产生的。
姜星火继续写道。
“想要理解人性,落脚点应该放在现实的人身上,人是具有无限丰富性的存在。”
“而任何对人的抽象,都是以丧失人本质的丰富性为代价的,尤其是先验性人性论。”
“先验性人性论自认为通过抽象得到了观念中人的本质,却丧失了现实人的本质,抽象概念无法完全代替人,解释人。”
李景隆终于从死循环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姜星火说的是对的,那么人性论,确实是一个伪命题。
因为人性,压根就不是先天产生!
也就无所谓先天本善,还是先天本恶!
看到这里,袁珙蹙眉问道:“那既然姜先生认为性善论性恶论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人性’这个概念就不是先天的,那么姜先生觉得,人性是怎么来的呢?”
姜星火写道。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形而上这个词,袁珙没有任何阻碍地就看明白了。
这是道学里的说法,形而上者谓之道,何所谓道?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上善若水,故几于道。
而姜星火写下的,换成正常人能理解的话,就是从大道/道理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的。
姜星火一边慢吞吞地口述,一边写。
“姜某认为,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所谓某一历史阶段的人性,是这一历史阶段的社会性所赋予的.也就是说,‘人性’这个第二层的概念,本身就是随着历史阶段的进步而不断变化的。”
“每一个活生生现实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一旦把人从他生活的社会中抽象出去,那他就不在是‘人’了,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袁珙似有所悟,忽然皱眉急促地向李景隆问道。
“如果没有人知道你,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还是你吗?”
李景隆有些茫然地回答道:“我当然是我啊.不然还是谁呢?”
“你,真的还是你吗?”
见李景隆游移不定,袁珙换了种说法。
“如果你是一个在诏狱里被单独关押一辈子的犯人,记得你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有狱卒隔着门每天给你送饭,哪怕你还活着,在社会上,你还是你吗?”
“我不是我?”
袁珙干脆说道:“老朽懂姜先生的意思了,人不是个体,人是在社会中才有意义,换言之,个体的人性毫无意义!”
李景隆的身上寒毛倒竖,他仿佛过了一股电流一般,整个人都弓起了身子。
如果自己真的被朱棣圈禁一辈子,没有了人脉、权力、地位,那么,曹国公李景隆,还是曹国公李景隆吗?
自己是死是活,对外面社会上的人来说,还重要吗?
自己还存在吗?
姜星火只为他们的对话分神了片刻,旋即继续写道。
“人性不是先验的,也不是先天产生的,而是后天从社会中获得的。”
“正是在社会性中,才能找到人性的存在,人一定是在社会中,在实践中,才成为自己。”
“人是社会的产物,而不是某个先验本质的产物。”
“人性不是先天被规定好的,而是在社会之中被构造出来的。”
看到信件上的这些话语,袁珙如同醍醐灌顶。
袁珙的大脑时刻想要释放出让他颤栗的兴奋感。
这是中国哲学史上划时代的论断!
人性,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社会中产生的!
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论,还是荀子的性恶论,从根子上就错了!
而他袁珙,亲眼见证了这封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信件,是如何产生的!
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袁珙想到,这封信会对整个儒家体系造成多么大的冲击时,就忍不住心驰神往。
就仿佛把儒家思想这座上千年来历代圣贤添砖加瓦,构建的大厦,给从地基上生生挖掉了一个角!
马上,一角倾塌就会带来山崩海啸般的连锁反应。
整个大明的儒学界,都会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
这是颠倒乾坤的思想变革!
而他,有幸参与其中!
在信的末尾,姜星火系统地回复了道衍提出的几个问题。
“那么理想的大同社会在未来为何一定会实现?为何现在先验人性论(性恶论)似乎直接驳斥了这种可能?人是否总是贪婪自私的?”
“姜某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因为这个历史阶段的人性(贪婪自私)是该历史阶段的社会性(社会压迫与物质精神供给不足)所赋予的,当我们把视野拉长,以千年为尺度,在未来随着历史阶段的演进,那时候的‘人性’和现在绝不相同,姜某对此深信不疑。”
信的最后,姜星火写下了尼采在《朝霞:关于道德偏见的思考》中的一句话,作为结尾。
“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即是围墙。”
——跳出当下,方见未来。
所以……看明白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