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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海的女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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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海的女儿

这是万历十三年的五月十一,天刚过了卯时,梅咏雪就挑了两桶水来到远房“表姐”樊娘子门前,敲了敲门。

过不多时樊娘子打开了门,一见梅咏雪便含笑道:“咏雪,你来了,又要劳烦兄弟帮我把水拎进去了,妇人家缠足不便,这样大桶水实在拎不得。”

梅咏雪冲她一乐:“姐姐又在说客气话了。”

然后便将水桶提到厨房,倒进了水缸里。

已经十三岁的兰生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看着,她两只小脚缠得尖尖的,走路站立都有一点摇摇摆摆的样子,只能慢慢地走,如果经过严格的仪态训练,确实也能够走得好看,如同风摆杨柳一样,不至于一瘸一拐好像扭了脚,然而这样折断扭曲的脚骨却有两个致命缺陷无论如何无法补救:一是走得慢,二是不能走远,短距离袅袅娜娜倒是可以的,但是想要长途健步如飞可就麻烦了,绝不能像舅舅这样走得嗖嗖的,因此一看到舅舅那矫健的样子,兰生就莫名地有一点自卑。

樊娘子拿了毛巾来给梅咏雪擦汗:“快擦擦你那一头一脸的汗,唉,往年五月里就已经很热,今年比从前格外地热,自打入春以来,这北京城就没下过几场雨,又热又干仿佛人身上都要冒出烟来。”

梅咏雪接过毛巾抿嘴一笑,一边擦脸一边想,姐姐不愧是读过书的人,看看这修辞手法,太形象了,要说这北京城可是从去年冬天旱到今年夏天了,五月可是盛夏,因为长期干旱,气温格外地高,而且昼夜温差非常小,在这样日夜不停的炙烤之下,梅咏雪有时候感觉自己简直要达到燃点,仿佛即将自燃了起来。这种事情前世酷暑时节倒是能够在新闻上看到的,某辆公交车跑着跑着忽然就车尾冒烟,自己烧起来了,虽然自己不曾亲眼看见,然而视频也是看过的,真的是很有一点传奇性啊,真的亲身经历一次的话,也是难得的体验。

樊娘子看着梅咏雪,幸好有这样一个弟弟,否则日子可当真难过,如今已经不仅仅是提水这种力气活儿的问题,干旱持续了这么久,连北京城里的井水也只剩了浅浅的一层,每天大家抢着打水非常艰难,到了后面打上来的简直就是泥汤,浑浊无比,担回家里去一定要静置上一个时辰才能用,用水瓢轻轻舀起上层还算清澈的水倒进壶里去烧,最后再一看桶底,厚厚的一层泥沙。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水,也不是家家都能够用得上的,因此里长制定了规则,大家按次序轮流打水,保证每一家都能够多少有一些水来用,起码要有喝的水,而自家就是由梅咏雪一体操办。

让樊娘子感到庆幸的是,咏雪是一个有本领的人,每天都能够担来两桶极清的水,虽然天气如此大旱,然而自家水缸里的水却从没有减少过,让人感觉安心了许多。

樊娘子有些忧虑地问道:“街头的水井还是那个样子吗?”

梅咏雪点点头:“还是老样子,听外面进城来卖菜的菜农说,她们那里的河流有一些都见了底,有一些当官儿的正在求雨呢,不过我们倒是不妨的。”空间中的水流虽然也有所减少,然而四个人吃水还是没问题的,几条街上百户的人共分一口井,在这种情况下就容易出现紧张状况。

看来倒霉的不仅仅是北京城内啊,周遭附近都是一样干旱,樊娘子犹豫了一下,有一件事却最终没有问出来,她实在是很好奇梅咏雪在这样的情况下,是采用什么样的方法来保证自家用水。

这时梅咏雪转头看到一旁正在发呆的兰生,脑子一转,想到了一件梗在心中很久的事,张口道:“姐姐,我看兰生把脚缠成那样,走路实在不便,她年纪小小的,这个时候若是放开了脚,能够恢复大半也未可知。”

樊娘子顿时皱起眉来,虽然知道梅咏雪离经叛道,然而却从没想过他居然会天真成这个样子,平时明明很老练稳重的。

“这世上哪有母亲不疼自己女儿的?当年给兰生缠足的时候,她哭得那样悲惨,让我的心也跟着疼起来,想到了小的时候娘亲给我缠足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哭,当时母亲的心情也是和我此时一般吧。可是虽然是疼,虽然是苦,这世上又有哪个女人不要经历过这一遭呢?要怨也只能怨她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今生投胎为女,成为这百恶之身,然而无论如何心有不甘,这一世已经无法改变,所以只能是不修今世修来世,今生多修功德,多行善业,来世再要投胎,便可以托生个男子,或许,也可以不再降临这人世吧,不再受这生死轮回一世又一世的折磨。”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梅咏雪一看,这信佛可真的信得歪到不行了,前世造孽今生成为女性,既默认了男权社会是合理的,又无法验证,谁知道上辈子的事?又怎能确认两者之间有如此联系?这种对于自身的彻底否定,虽然看似完全放下不再纠结,然而事实上已经悲观到极点,很影响人的生命力的,难怪姐姐总是一副能量不足的样子,她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放弃这个尘世了,难怪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

兰生已经将头低了下去,转身想走又有点不舍得走的样子,犹犹豫豫踯躅徘徊,看着她那单薄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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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咏雪不由得就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刚刚穿越来这个时空,那种茫然无助的感觉,当时自己面临的一个最迫切的危机就是缠足,那个时候周氏和辛正的出发点其实还算是为了她好,毕竟缠足才能表明这是一个比较有品的女子,将来嫁人也能够找到比较好的依托,最起码缠足缠得精致的女人在夫家不用怎样干体力活儿,当然如果家境败落也就说不了什么了,然而用足部残疾来换取后半生的安逸,梅咏雪还是从心里往外地觉得不靠谱儿,尤其是如今的历史大背景啊,这是什么时候?这都已经明末了o(╥﹏╥)o

于是梅咏雪又做了一次努力:“姐姐是饱读史书的,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瞧瞧如今这光景,眼看是不成的了,连年的大旱,今年缺水成这个样子,只怕又是一个灾年,流民愈发增多了,若是这个时候再有人打过来,不知顶不顶得住,只怕连土木堡之变的结局都是不可得的。姐姐晓得孟子曾经曰过的,‘三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大明从太祖立国,到现在也二百多年了,孟子是个大圣大贤的,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话,按他的这个时间来推算,应该也是快了,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小脚可怎么跑路么?要我说不但兰生该把脚放开,最好姐姐也能放了足,纵然不能完全恢复,多少也能比原来跑得快一些。”小脚别说抵抗外敌入侵啊,连逃命都来不及,我要是缠了一双小脚,还不知如今的日子要怎样过呢。

樊娘子:孟子:我说的是“五百年”,不是“三百年”,中间两百年让你给吃了?另外不要拿我的话当政治预言,我不是神棍。

不过按照王朝周期论,这个时候确实也到了宿命之中的动荡阶段,樊瑞仙的算术学得也不错,当年在娘家的时候还不曾如此消沉,因此她闲来无事统计了一下前代各个皇朝的存在时间,发现夏商周春秋战国不算,秦朝以后的朝代多的三百年,少的不过几十年。列出一个单子来之后,自己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那份“王朝生命长度统计表”,沉思了好一阵却仍然没有头绪,只是那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觉越来越强了。

然而如今得了梅咏雪的提醒,她掐指一算,大明从开国到现在已经二百一十七年了,这么多年她的一颗心虽然古井无波,可是毕竟仍然活在这人世间,做不到完全超脱,把人生彻底勘破,将生死看作是等同,有时冷眼瞧着,也觉得时局不对,干旱、极热极寒、瘟疫,正如梅咏雪方才说过的,如果这个时候再爆发严重的战争,大明就十分危险了,很可能就进入末法时代,可是虽然猜测到情况可能不妙,自己又能怎么做呢?

前两天阎妈妈上门来讨帖儿,让自己给打发回去了:“兰生那孩子还小呢,我如今男子汉没了,屋子里冷清,想要多留她在家里住两年。”

然而也不过是两年的宽限,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无论怎样不情愿,议婚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否则年纪再大一些,便有可能择不到合适的夫婿,这世上但凡是有点样子的男子,都是有许多女家求的,毕竟既然无论如何都是要嫁人的,谁不希望早一点下手选一个好的,让自己的女儿能过得好一些?

女儿虽然不像儿子那么重要,然而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在可能的情况下,怎么会不尽力为她们考虑呢?如果拖到年纪再大一些,好的男人已经被人家挑完了,留给自己女儿的就只是老的、丑的、穷的,要么就是死了头婚老婆的,甚至前妻还留下一二三四个孩子,兰生嫁过去只能做填房,那实在是太委屈了,而且继母难当这个是千古的经验总结,严了宽了都不适当,而恰到好处这四个字其实是极难做到的,很多时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继母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

既然兰生必然要出嫁,那么三寸金莲就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当代士大夫们欣赏的女性美是黑而长的秀发,柔软纤细的腰身,纤细窄小的脚,头腰足三者皆美,如果生了一双天足,是绝对称不上是美人的,说不上好亲事,嫁入男子家里后也得不到丈夫公婆的怜爱,这是关乎兰生后半生幸福的事情,怎么能够这样异想天开?难道真的能够一辈子不嫁人了吗?莫非兰生年纪小小的,就要跟着自己在家里青灯古佛地参禅修道?那倒是不用出嫁了,直接出家。

樊瑞仙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轻轻摇了摇头,道:“也未必就到了那一步,且顺其自然吧,事到临头总有解决的办法。”

梅咏雪:……,发明“顺其自然”这个词儿的人可能不了解,自然界的生物是充满斗争的,是十分残酷的,自然界并不仅仅是“看花开,看水流,岁月静好”,不要说动物界的搏杀,甚至即使是植物界竞争也是很激烈的,当棵树也不容易啊。我当年去西双版纳旅游的时候,看到的最令人惊讶的就是高榕的绞杀现象,高榕的种子落在其他树上,随便一点泥土就能成活,从树上长出无数气生根,延伸到地上扎根,越长越粗越长越密,竟至于将它最初倚仗的树紧紧捆住,杀死了,简直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恣意妄为恩将仇报的野心家。

然而梅咏雪也能够明白她的顾虑,不婚这件事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也是比较另类的,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还好一些,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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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事的人少,如果是二线城市或者小城镇,那闲言碎语可就多了,压力很大的。如果兰生放了足,基本上就意味着今生不成婚,因为可供她选择的范围大大缩小,而且对象基本上阶层低下,那样子的话姐姐和侄女是绝不会甘心的,就连自己,如果要兰生那样委屈地随便挑个男人,也是大大的造孽,因此这个决定是很难下的。

不过纵然不放足,事情也未必就那么严重,如果真的发生了灾祸,自己看一看能不能把姐姐一家人拉进空间里吧,如果进得来的话,避难总归是没问题的,至于兰生未来的夫婿……那可真的有点麻烦。

梅咏雪回到家中,进入山洞歪在地面的草垫上,就是一个葛优躺,终于凉快了!

要说这么多年过去,虽然她工作时间超长,然而一点点修整,空间之中也很有些样子了,就比如这个山洞,平坦的地面上铺了厚厚的草垫,草垫旁有一个矮小的茶几,有时候也用来看书,草铺旁边的墙壁也已经修得比较平整,因此在那里还放了一个大大的棉布靠垫,平时靠墙坐着的时候,如果觉得太硬,就将靠垫放在后面,不过如今这个季节,她倒是觉得直接靠在石壁上更舒服,那简直是一片沁凉啊,要说盛夏时候,空间中的温度虽然要比北京城要高一些,然而或许是因为墙体太厚的缘故,山洞里却凉爽许多,因此在夏季里,这里便是她避暑的好地方。

梅咏雪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菊花茶来喝,一边喝水一边环视着自己在空间中的居所,要说这个房屋被自己整理得颇有些日式风味了,地上那四尺宽六尺长的草垫就是仿制的榻榻米,地上原木刷了桐油的茶几,一个蒲团,一个原木色放衣服棉被的柜子,真的是和式极简风啊,虽然自己前世还没来得及去日本旅游就穿了过来,不过这也算是自己在空间中打造了日式住宅,只差纸门就配全套了。

梅咏雪慢慢地喝着茶,过了一会儿,方才暂时抛开的思绪又萦绕了回来,她这时忽然想到自己前世看过的安徒生童话,就是那篇着名的《海的女儿》。故事里面有一个情节如今想起来实在太过鲜明锐利,锋利到几乎刺痛自己的心,人鱼公主因为爱那英俊的王子,愿意为他来到岸上,于是付出巨大的报偿向女巫请求,将自己的鱼尾变成人的双腿,结果走在地上就如同走在刀子上一样,鱼尾变成的两脚经受着剧烈的疼痛。

当年自己看这个故事时,只是觉得小公主为爱情所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最后化为泡沫也让为爱痴狂的情感戴上了浓重的悲怆和凄凉,爱情原本的光环黯淡了下来,如醉如痴的炫目之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血腥,当时自己的感觉就是:我可以欣赏悲剧,然而却绝对不想自己上演悲剧,从而奠定了自己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的基础。

然而如今梅咏雪忽然想到,美人鱼的两只脚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缠过足一样?都是走起路来十分艰难痛苦,莫非十九世纪丹麦的安徒生就透视到东方古国缠足的残酷?这可真的是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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