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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永别了睡鞋
这一年初冬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比较轰动的事情,着名的海瑞过世了,要说海瑞这个人,梅咏雪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只知道他是一个极其清廉的人,虽然明代的正规官俸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然而这个人颇有一种“恶法亦法”的气概,超过俸禄的范围一文不取,而且对于生死的态度还很像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梅咏雪相信他即使真的站在死刑台前,也是会从容就死的。
其实梅咏雪在那个时代,印象最深的倒是那一篇《海瑞罢官》,在她的历史知识里,就是从批判《海瑞罢官》开始了那一场猛烈而漫长的运动,其实具体情节她也是并不太清楚的,为什么这一篇单纯颂扬古代清官的文章能够和一场政治运动联系在一起,不过只要想批判,一定能够挖掘出罪状来的吧?
到了这个时代,海瑞的大名可是真正的如雷贯耳,对于梅咏雪来说,他不再是一个历史教科书中的纸片人,而是活生生的当代人物,他的一些奇特事迹梅咏雪也有所耳闻,尤其是他在南直隶当巡抚的时候,对于物质生活方面的政策,其禁欲程度简直堪比清教徒,在政务系统方面,巡抚下基层,每天伙食标准两钱到三钱银子,鸡鱼肉都可以提供,但是不能供应鹅和黄酒;办公用纸节约化,虽然没有到用二次纸的程度,但是要用廉价纸张,而且公文下面不允许留空白,大概就是用多少裁多少的意思。
官僚阶层限制得如此严格,民间经济自然也要严加约束,一些能够令人感受到生活乐趣的东西,比如斗糖斗缠、大红定胜桌面、宛红撒金纸,全都在被禁之列,海瑞在南直隶当官的时候,梅咏雪刚刚穿越来一年,对这个时代的生活体验还不是很深,只听得周氏悄悄地抱怨过几句,自己却没有太深的感触,毕竟对于一个刚刚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人来讲,几百年前的物质条件总归是不便的,对于一个已经失去很多的人来讲,这一点点小麻烦难以触动她的感情,然而此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再回想起那样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梅咏雪不由得油然而生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这就是时代本身在发展,然而有的人却将眼睛死死盯住了过去,希望能够让河流逆转。
所以海瑞的悲剧可能就在这里吧,他的操守与德行诚然是高洁到了几乎有点怪异的程度,简直不近人情,然而努力的方向又是与社会发展相反,所以就只好当做庙里的一尊神佛,高高地供起来,每天享受香烟缭绕,而不能够让他从事具体的政务工作。
樊瑞仙用一块柔软的白布擦拭着佛像上的淡淡灰尘,转头一看梅咏雪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便撇了撇嘴:“心里又在胡想些什么?成日家毁僧谤道的。”
梅咏雪一脸冤枉:“姐姐啊,这次真没有!”
樊瑞仙眼睛略略睁圆了:那就是说从前的确曾经有过腹诽?
“我晓得在你看来,佛经里的一些东西很是可笑,不过虽然什么佛法神力天香秒境十分的炫目,说起来很能吸引人,然而那却不是佛的主旨,佛家讲的是众生平等,这世间众生皆苦,所以要有悲悯之心,佛就是讲大慈悲的。”
梅咏雪一笑:“既然众生平等,为什么女人一定要转成男身才算是功德圆满呢?这与平等的逻辑就相悖。与“众生皆苦”相对应还有一句话叫做‘人性本恶’,把世间所有的苦痛等量齐观,事实上在这世上,苦难并不是平均的,女人是最苦的,人性也本不是这样恶。”
不站女本位而陷入男权哲学宗教很容易精分,即使已经两世为人,梅咏雪至今也难忘前世一位女佛子,同情叙利亚难民,可是一说到女性被压榨就说女性自己不行,然而佛教是主张众生平等(都不仅仅是性别了)的,是讲慈悲为怀的,到了性别问题就丛林法则,到了难民那儿她又心疼了,逻辑不自洽。
有逻辑未必是正确的,因为可能推导的起点是错的,但逻辑都说不通是不是更要命?
佛教讲众生皆苦众生平等,推广到一切生命,却偏偏在人类的性别奴役上打马虎眼,看似超脱崇高,其实就象“人类本身邪恶”一样,不肯直面男权,只不过是构筑一个看似宏大深奥的主题忽悠人。
这个思路发展下去就是“灭世派”,觉得人类罪孽太深重了,干脆全部毁灭好了,她们不问问母系社会答应不答应?
樊瑞仙也默然了,手里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没有人是天生消极厌世的,自己也不是,还在年幼的时候,樊瑞仙就有许多疑问,为什么自己需要缠足,而男孩子就不用?为什么只有兄弟们能够光明正大读书考科举,而自己读书就成了“例外之事”?甚至连大门都出不去的,闷了只能在院子里走走,尤其是缠足之后,想要走远都不可得了,走远了一点就感到足部疲倦疼痛,这是从生理上直接断了远行的念头。
虽然称不上学富五车,然而樊瑞仙知道自己也不是个愚钝的,从小亲戚们就夸奖自己秀外慧中,然而为什么一个女子的命运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是这样?自己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够挣脱这一切,或者哪怕不能够完全摆脱,只要能改变一点点就好,只要
', ' ')('能够让自己透一口气就好。然而她思来想去苦闷了很久,却终究没有想到任何办法哪怕撬动这个铁笼子的一点小角角,因此到最后她万念俱灰,还病了一场,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慧极则伤,情深不寿”。
然而樊瑞仙毕竟没有决绝于这个尘世的壮烈,如果想要继续活下去,就必须找到一条与尘世和解之路,否则自己就会毁灭于这种激烈的内心冲突之中,于是樊瑞仙就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何尝不知道这种信仰之中包含了一种虚妄,尤其是它对尘世的解说充满了无力感与自我安慰,可是为了给自己的现世生活找到思想上的出路,樊瑞仙就只好继续信下去,最起码佛经佛像与来世的期盼还能够给自己带来内心的平静。
可是梅咏雪这个奇怪的人终究让自己的心活动了起来,仿佛前方那浓重的黑雾稍稍破开了一点缝隙,让人不再甘心于这样的命运,她所燃起的希望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不想让兰生也重复自己这半生备受束缚的命运。
于是樊瑞仙终于做出了决定:“咏雪,我决定给兰生放足了。”
“啊!?”梅咏雪惊愕地叫了一声,虽然十分出乎意料,不过此时她是惊喜多于疑惑,一时间也顾不得问樊瑞仙是为了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是追问道:“姐姐,你真的确定了?放足之后兰生要怎样过,你想好了吗?”
樊瑞仙点点头:“那辣子泡菜的生意非常之好,姨婆一个人已经是忙不过来了,这种东西京城之中只有我家才有,也曾有人百般探访,然而却都没有寻出个头脑来,这垄断的生意只怕我们还能做好一阵子,将来便是开一家菜馆也是成的,我自问烧菜的手艺还不错,到那个时候我和兰生在后厨忙,你和姨婆在前面招呼,我们自家的小店热热闹闹十分不错,家中积蓄丰足,便可以给兰生招个女婿,既然是把女婿招进家里来,我家的女儿便不是任凭别人挑拣的,兰生也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了。”
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后,樊瑞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中积郁了多年的窒闷终于全都吐了出来,转头再一看梅咏雪,只见梅咏雪一脸的喜色,那表情显然是“双手赞成,全力支持”,樊瑞仙抿起嘴唇一笑,笑容非常温暖,有这样一个全心赞同自己的至亲,便觉得许多事情做起来都没有那么艰难了,在这世间的道路也宽阔了许多。
放脚这件事最兴奋的是兰生,若不是两只脚还缠着,差一点就要蹦起来,不过母亲樊瑞仙提醒了几句:“你不要一听到这个就仿佛小燕儿似的要飞起来了,我可说与你听,当年缠足的时候有多疼,现在放脚的时候就有多疼,那骨头都已经长成了,硬生生掰开来,你想想那个疼劲儿,若是能撑住,便放足,若是受不得,娘亲也不怪你。”
梅咏雪一听,连忙给打气:“兰生啊,无论如何要挺住啊,看看这连年大旱,天下马上要乱起来了,表面倒是还平静,下面已经是暗潮汹涌,只不过不知道具体哪一天爆发(努尔哈赤李自成是哪年开始的来着?),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天朝也不是一天崩溃的啊,虽然这时代天灾人祸寿命短,你看看富安,三十六岁就死了,你今年也十五岁了,可是咱们得往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方向努力啊,如果哪天真的乱起来,你一双放开了的脚,手里再拿上一根短棒,腰间别一把匕首,纵然遇到了个把歹人,也能支撑一阵啊。”
樊瑞仙又要晕了,心道咏雪啊,你这是典型的政治谶纬,若是传了出去,定要问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从这一天开始,兰生便放了脚,这个晚上,她解开长长的裹脚布,将一双骨骼畸形的脚放进盛着大半盆热水的铜盆里,非常舒服的“哈”了一声,今天尤其令她开心的事,泡完脚之后不需要再将那双仿佛连骨头都有些泡软的脚重新缠回裹脚布里面去,更不必再套上睡鞋。
这就是缠足最令人想呕的一点,上班还有下班的时候,工作再紧张,也有放松的休闲时间,可是缠足的脚每天就只有洗脚的时候可以暂时松开片刻,其余时间都要紧紧地缠起来,还要套在鞋子里,白天是绣鞋,晚上是睡鞋,总之绝不能将脚松开,否则脚骨就会自然地扩张开,向原本的趋势恢复,这种白天黑夜都要穿着鞋子实在太令人难受了,白日里也就罢了,睡眠时间这种完全放松的时段也要穿鞋,这让梅咏雪简直是略想一想都要难受,她是个在家里只喜欢穿拖鞋,睡觉时连袜子都不穿的人,即使冬季里房间或许冷了一点,她也不想穿着毛袜子睡觉,脚上多了那么一层,棉被窝的亲切感就仿佛也有了隔阂。
然而在这种年代,睡觉时居然还要穿鞋,当年给辛月仪清洗睡鞋的时候,梅咏雪简直一万个吐槽,这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全天候束缚,那种驯化的气息极其地浓烈,后世那些密室调教系小说漫画全都是有所本的,在古代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兰生这一晚睡了一个四岁之后最舒服放松的一觉,两只脚完全放开,随意伸展,这是她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就好像鱼儿游在水中,鸟儿飞在天上,只是这样一点点的舒适,就让她仿佛捡到了珍宝,而事实上这本来是她应得的,一个人如果连
', ' ')('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那么境遇实在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从而也会削弱精神。
天气一天天冷了,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兰生挺直了脊背稳稳地站在窗前,两只手没有习惯性地扶住窗棂。她从小到大生长在北京城,对于大雪已经很习惯了的,每年隆冬的时候,从房间里向外看,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如今自己与母亲一起住在二楼,从二楼的窗户居高临下望去,看得更远了,虽然不是在一望无际的苍莽高原,然而也颇有一点壮阔的感觉,发挥想象力很能联想到一点“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的意境。
虽然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比往年要大,直能没了人的小腿,然而此时兰生看雪时心胸的爽快却不仅仅是由于这泼天泼地的气势,两个月的时间,自己扭曲的脚骨已经逐渐伸展开,原本高耸如同驼背一般的脚背也开始变平,过程自然是痛苦的,而且这个过程到现在也没有全部完成,但那是肉体上的疼,她的心中却是欢喜的,到如今自己走路已经很稳了,原本总是不由自主要微微弓起来的脊背也挺直了,上身舒展之后,连呼吸都顺畅了起来。
这时楼下姨婆高门大嗓地招呼道:“兰生啊,快点下来吃饭了!”
唉,这就是古代,通讯基本靠吼,楼上楼下不好打个微信语音电话啥的。
兰生清脆地答应了一声,迈步腾腾腾赶了下来,只见桌面上已经摆了几盘菜,正中央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烧猪脚。
姨婆乐呵呵地说:“快来,兰生,冬笋焖猪脚呢,多吃一点,以形补形的。”
兰生顿时o(╯□╰)o
话说自从自己开始放足,三天两日家里就烧了猪脚来吃,什么酸汤猪脚、黄豆焖猪脚、莲藕猪脚汤、姜醋猪脚蛋,虽然觉得有点搞笑,然而亲人之间那种浓浓的情意却令人感到加倍温暖,连一向离经叛道,时常就要把本草医书里面的方子当笑话来讲的舅舅梅咏雪都很热心地赞成其事,不时便拿些冬笋蘑菇过来(毕竟空间内不能天天杀猪),配合着蹄膀来烧菜,味道十分不错。
也不知是这猪脚真的有用还是怎样,不过每一次吃过之后,兰生的确感觉到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足部的血液都仿佛流淌得快了,好像连原本已经闭塞的经脉都通开了一样。
四个人围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樊瑞仙夹了一块茄子放进嘴里,咀嚼了咽下去之后说道:“最近的肉价似乎便宜了下来,牛肉每斤一分三厘,猪肉每斤一分八厘,真的是好古怪啊,虽然肉价降下来是一件好事,可是这几年我只看到百物涨价,很少看到有降价的,所以这事怎么掂量怎么觉得心里有些不稳啊。”
梅咏雪也是微微一皱眉:“莫非是因为一些猪羊冻死的关系?我昨儿听人说,她家的猪半夜里冻死在圈里,真是难以置信啊,身上那么厚的脂肪。”
樊瑞仙叹息道:“今年冬天雪下得这样厚,穷人愈发的难过了,若是身上衣衫单薄,不知要怎样过去。”
梅咏雪脱口而出:“看来家里要多准备一些棉被皮袄。”
樊瑞仙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真的是凡事只想到自家,没有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胸,关注时事也只是为了自保。
这时兰生说了一句:“外面好大雪,很想出去走走,踩着那雪咯吱咯吱的。”
宋阿婆笑道:“这丫头,自从放了脚,一颗心就野了,放心,有你出去的时候,正月十五那天女人们都可以出去看灯呢。”
梅咏雪随口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哪天如果想出去了,换了男装也就是了。”
樊瑞仙这下可不能坐视不理,瞪了她一眼,道:“又在浑说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好穿了男人的衣服到处逛?”
梅咏雪嘻嘻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然而兰生却将这句话暗暗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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