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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因缘
瑞雪小渚二次开张,门口放起了长长的鞭炮,一阵剧烈的炸裂声之后,街道上一片硝烟弥漫,一时间梅咏雪简直有一种置身于抗日神剧片场的错觉。要说鞭炮这个东西是真的污染空气,不过在这个时代,店面开业要吸引顾客,也只能这样做。
为了展示餐馆竭诚服务顾客的决心,这一天凡是到店的客人,每桌奉送一碟烧嫩笋。从常规来看,这也是下了血本了,毕竟虽然只是一碟竹笋,然而却也是要钱的,尤其是那碟子又不是太小,满满当当装了一小盘油汪汪的夏笋,也值几个铜板,新店开张客人总是格外地多,川流不息,每一桌都要送小菜,店家今天大概要搭进去一大篮竹笋。
年宝卿坐在店中的一张桌旁,面前摆了一碗面,另外还有一碟笋和一碟虾球,作为很相熟的老客人,店里面额外奉送一碟虾球。
看着樊瑞与樊兰生店里店外地忙碌,年宝卿的眼神仿佛穿过墙壁,进入后厨投放在梅咏雪的身上,如果不是昨天在书铺里听到的那番话,他本来也只以为这个人不过是一个比较精明的餐馆老板而已,哪知梅咏雪虽然身在市井,一颗心却遨游于诗书之中,而且还不是个死读书的,十分有妙才,比如昨天那番议论,就绝不是腐儒能够说出来的。
只凭昨天那一番话,便可以将梅咏雪定义为一个混迹于红尘之中的异士,须知“有一技之长者鄙读书,无知者羡读书”,那些巧手的工匠嘲弄读书人已经是习以为常,不过也有另一类人,这班人天生愚钝,本来若是一直就那么诚朴着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读过几本书之后的样子,要么洋洋得意地自夸,要么把书中的东西奉作金科玉律,总之常见的状态便是轻浮或者刻板。每当看到这种情况,年宝卿便不禁由衷地感到,这书还不如不读,简直是邯郸学步,书也没读明白,自己的本色也忘了。
可是梅咏雪却绝不是这样,虽然不是当代大儒那样的厚重,然而这个人却十分颖悟,看问题的角度十分特别,想法很新奇,而且还有一点超离于这个时代的样子,听着他说话,让人不由自主地便要笑起来了,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家里,一定是愉快的吧?
这个时候,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店里的客人渐渐地少了,兰生到厨房里炒了两个小菜答应客人,这边梅咏雪端了一个大托盘出来,一家人也该坐下来吃饭休息一下了。
梅咏雪给年宝卿又倒了一杯茶,笑着招呼了一声:“年先生慢慢吃,可要酒么?”
年宝卿摇了摇头:“我很少喝酒的。”
梅咏雪笑道:“倒是也好,酒喝得多了容易伤身体。”可惜店面人手不够,否则倒是可以尝试一下推出果子露。
年宝卿含笑说:“梅郎君忙了这许久,赶快用饭吧。”
梅咏雪嘻嘻地又客气了两句,这便坐在一旁的桌边,与樊瑞仙与兰生一起吃起饭来。
年宝卿又夹了一块笋片来吃了,一边咀嚼着,一边转过头去看着梅咏雪一家人,片刻之后说道:“樊郎君,梅郎君,今儿开张送出这许多小菜,当真是很有气魄。就说这竹笋,我们江南千里的竹林,一向是不缺竹笋的,只可惜如今连年冰冻,因此连竹笋也已经是比较稀罕的东西了,你们每一桌都送烧笋,这情意可是很深厚了。”
梅咏雪微微一笑,道:“这也没什么,自从我们来到杭州,定居做生意全靠大家帮衬,如今回馈一点给街坊邻居也是应该的。”反正空间中大把竹林,纵然冻死一些,还剩了那许多,绝对能够供应小店的用料。
樊瑞仙听他说到天气问题,也不由得心有所感:“从前我们在北方的时候,腊月的时候看到那样的鹅毛大雪,冰冻三尺,夜晚家里人守着火盆谈论着江南,想着江南这个时候虽然也是冬季,总比这边要好一些,还可以走在外面看梅花,哪知去年冬季也这般冷,十月里的时候,城外的河水同样冻了有几尺厚,走在街上,手脚也是发僵的。连江南都冷成这个样子,就感觉仿佛这世间都变成了冰雪世界,让人心里不由得发凉。”
年宝卿:天地虽大,无处可逃。这位樊瑞郎君与梅咏雪又有所不同,看得出学问十分深厚的样子,不像梅咏雪有些剑走偏锋的路数,樊瑞可是十分正统的,毫不含糊地从正规读书体系之中出来的,因此虽然是在满是油烟气的餐馆之中操持,却半点不见庸俗苟且,自己之所以喜欢这家店,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食物洁净鲜美,也是因为主理的人与众不同,虽然是和光同尘,终究隐隐地带了一种清华文雅,读书人经商,总是有些不一样。
慢慢地,几个人从“江南地区隆冬时候居然也有牲畜病死”便说到当今的经济问题。
“辽饷今年又加了二厘,一共已经九厘了,连续三年加税,真是不由得让人担心明年会不会也加税。当真是东虏害人,就这样一直耗在那里,我们就要把无穷无尽的人力财力都填进去,这杭州城虽然看似仍然热闹繁华,其实里面却已经逐渐在掏空了,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年宝卿的表情颇有些沉重。
梅咏雪笑道:“其实虽然是加了三年的
', ' ')('赋税,然而每亩地却只多出九厘,折算成稻谷不过十斤而已,在国家发生战争的时候,适当加税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如今中原的天气不是很好,时常便有大旱大涝,田亩减产倒也罢了,乃是天灾,更要命的是豪强势力者不肯缴税,或者是想尽办法少缴税,把那许多税负都摊在无权无势之人的头上,这就纯粹是人祸了。我听说北京城中如今正在闹梃击案,一个个忠贞爱国,沸沸扬扬的,然而这个辽饷却似乎不见有人说起,若是真爱惜黎民,便不要空口喊着反对加税,这样白说的悲天悯人又有什么用?倒是很该将自己那份税金出了才好,否则满人打进来,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穷人确实也惜命,然而富人除了有生命危险,还要破财呢。”这还没说底层造反呢,大家差不多就行了,做事不要太过分,以免彼此都没有了退路。
年宝卿默默点头,虽然这话有些刺耳,然而却是实情,有的时候自己也是担心,官绅们这样寸步不让,仿佛要把所有膏脂都吃尽了一般,别弄到最后成了反噬。饕餮乃是传说中一种凶兽,本来觉得除了贪吃没涵养之外,其它也没什么,看当今的现实,才知道饕餮的可怕。
杭州城晏宅的内堂之中,几个人正在很认真地谈话。
“母亲,那位梅郎君虽然是商贾出身,然而也是读过书的,今儿我和他说话,不但擅长鉴赏诗文,而且对于时局看得也明白,不是那班一味吟风弄月的酸腐文人,他方才乃是如此这般说的……”
堂上的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妇人仔细地听着,当自己的女婿把话说完后,她微微点了点头:“虽然我家一般选女婿是要读书人,不过这梅咏雪倒是个不俗的,听你说他的表兄也是个念过书的,后来弃儒从商,却也不同于一般的商人,乃是个诗书传家的。宝卿啊,那梅郎君脾气秉性如何?”
年宝卿笑道:“母亲尽管放心,那人最是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和的,我在他家吃饭也有大半年了,与家里人凡事都是有商有量,虽然是个聪明人,却半点不自负的,那脸上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带着笑意,让人舒服得很,街坊邻居口碑极好,说话也有趣,有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定然是十分愉悦的,又能干事。身体也是很不错的,不见有什么疾病,从早到晚精神头儿足得很,唯一就是年岁略大了些,今年三十七岁,然而一张脸溜光水滑,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俊俏得很,与姐姐倒也是极为登对的。母亲和姐姐可要哪天看一看他?”
当家人晏凤辰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女,点头道:“那是肯定要看看的。”
第二天下午,瑞雪小渚来了几位客人,其中的年宝卿乃是极相熟的,樊瑞仙自然要好生招呼,梅咏雪端了最后一盘菜出来,也与老顾客打着招呼,维持彼此间的感情联系。
今儿乃是年宝卿一家四个人过来,一个老妇人,三个男子,这一桌的人除了年宝卿,其她都是自己没有见到过的。
初次相逢当然要格外热情,梅咏雪满面是笑地问候着老阿姨,又讲了两句“两位郎君真的是仪表不凡,年轻有为,年先生一向对我们都很好的,今后也请全家人一起多来坐坐啊,今儿第一次见到老夫人,我们奉送一道火腿蚕豆哈。”
那几个人都细细地打量梅咏雪,尤其是那老妇人,还问了几句话,梅咏雪笑吟吟地陪着老人家说着话儿,过不多时又有客人进来,梅咏雪便道了声“失礼”,又回去厨房烧菜。
当梅咏雪应对过这一波顾客,那边老夫人又在叫她过去说话,梅咏雪答应着洗净了手脸,来到前面陪伴说笑。要说这开餐馆也不容易啊,不单单是烹调手艺要好,情商也得高一些,纵然是主厨,有时候也难免要与顾客沟通的,更何况如今正在培养兰生掌勺,前面招呼客人忙不过来的时候,自己也要过去一起说说话。饮食行业销售的不仅仅是食物,还有人情,一家好的餐饮店,是会让人体验到浓浓情感的。
到了这个时候,原本那两个没有说话的秀气男子也开口与梅咏雪搭话,年宝卿又是熟识的,梅咏雪虽然不是那种滔滔不绝的人,然而性情明朗,五个人坐在一起,居然也聊得有声有色,十分的欢畅。
这几个人在店子里一直坐了半个多时辰,这才结账离去。
梅咏雪除了惊异于晏老夫人一双脚走得极稳,半点不像缠过足的人,其她倒是没有多想,回到厨房继续干活儿,兰生抓了个空儿悄悄和她说:“舅舅,我怎么觉得今儿那几位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啊?看着你就好像看着鲜鱼一样,莫非是要招了你做女婿吗?”
梅咏雪拿起一根葱敲在她的头上,笑道:“胡说八道,你当我是猪八戒,那么喜欢给人家当女婿么?”
晏家宅院里,几个人团团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说着:
“那梅咏雪当真是个不错的,干净漂亮,又会说话儿,说出来的话便如同冬天的手炉,总是那般熨帖人心,也不是那班夸夸其谈的,踏实得很。虽是三十七岁,看起来却半点不像,那形貌顶多三十一二岁的样子,不是老男人的猥琐油滑。”
“他家的鲜鱼烧得当真是不错,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果子来调味,红红的酸酸甜甜,看
', ' ')('着十分诱人食欲,说是茄汁,就很让人纳闷儿了,茄子生出这个味儿来了?若真能如此,我家后园的花圃里便也种一些茄子才好。”
年宝卿道:“母亲,您看这个人如何?”
晏凤辰微微一笑:“确实是一个温雅之人,不愧了他那雅致的名字。不过毕竟只是今天这一面,做不得准,今后还要多看看才好。”
次女晏松庭眼神儿瞥着姐姐筠轩,抿嘴笑道:“看来今后要多去他家吃几餐饭了,家里若是有人作生日,也可以请他们来宅中烧菜。”
晏筠轩端着茶杯也是一笑,虽然是谈论自己未来的丈夫,她却没有什么忸怩的神态,仍然是十分从容的。晏筠轩今年已经是三十二岁,一直未曾招赘夫婿,虽然也看过一些男子,可是却从来没有动过心,只是这梅咏雪实在不错,要说世间有才华见识的男子不是没有,只是自己与他们说话,总是要担心冷不丁就会冒出一个雷来,唯独梅咏雪,晏筠轩感觉和她说话是很可以放心的,简直没有性别隔阂。
几个月后,天气变冷,这一天晚上,梅咏雪正在打点立冬这一天要用来搞活动的食材,每人一碗陈皮羊汤,当然鉴于成本,羊肉很少,那白白的汤汁主要都是羊骨熬出来的,不过陈皮却是足够的,橘子树上结的果实做成甜品在店里卖完之后,那橘子皮晾晒了后收集了满满一竹篓。
这时楼下当当当有人敲门,兰生匆匆跑下楼去,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年宝卿,如今两家已是极熟,年宝卿居然能够直接找到她家里来了。
兰生微微一愣,转而便笑着说:“啊呀是年先生,快请进来,外面很有些凉呢。”
“兰生啊,你舅舅在家里么?”
“在呢在呢,您请先坐下奉茶,我这就去叫舅舅和父亲下来。”幸好羊是明天早上才宰杀的,舅舅梅咏雪方才拿了陈皮和蘑菇就出来了。
过不多时,樊瑞仙和梅咏雪都下楼待客,梅咏雪一看年宝卿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事,心中不由得微微紧了一下,不过面上却仍然从容地笑着说:“年先生,天色这般晚了,如今天气又冷,外面的行人很少了吧?”所以你这个时候前来,所为何事?
年宝卿微微一笑,说:“樊郎君,梅郎君,我此来自然是有事的,只是白天在店面不方便和你们说。你们是知道我的,性子一向直率,不会拐弯抹角,这一次乃是有一件喜事与两位商量,你们也晓得我那位大姨子,今年三十二岁,尚未结亲,家母十分中意咏雪,你们二人都是未曾婚姻的,年貌也相当,若是咏雪也有意,倒很可以与我那大姐成就因缘。咏雪啊,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说,我家是与别家不同的,乃是夫从妻居,结了亲之后,男子便是妻家的人,当然了,我家也会给一笔彩礼你娘家……”
梅咏雪眼望着樊瑞仙和兰生,简直要晕过去了,从妻居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关键是自己办不到啊,难道要假凤虚凰?难怪之前晏家对自己这么热络,自己还真的以为“海内存知己”,纵然离了北京,断掉了之前的人际关系,然而在这里却也又有了新的朋友,哪知居然是这样的事情,如今的麻烦可大了。
已经十一月了,庭院中的花草都已经枯死,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树叶也脱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辛月仪站在窗边,比起赣州的冬天,北京的冬季景观更显得荒凉,也让这寂静无人的庭院更加落寞了。
隔壁的院落隐隐传来琴声,那是自己的丈夫在弹奏古琴吧?虽然从地理上相距不远,可是辛月仪却觉得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那一次回娘家的时候,母亲曾经悄悄地问自己:“如今丈夫每个月在你那里待多少天?”
当时自己满面通红,差一点就把衣角揉破了,眼睛里含着泪,虽然终究没有说话,可是母亲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自从自己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丈夫就对自己日益淡薄,虽然并不曾横眉立目地责骂,可是两人之间的情意就如同一杯原本就不浓稠的白糖水,逐渐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了。
而丁郎雪村与银蝶的关系却日渐密切,这倒也是不奇怪的,毕竟银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她本身又是一个聪慧明白的,而且为人机警,意志坚决,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可是善于观察,颇有见识,比起总是默默无声的自己,自然是银蝶这样的人更加有吸引力,也难怪丈夫会把目光投放在她身上,此时她便正搂着儿子,坐在丈夫身边听琴吧?这种情景,显得她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虽然知道银蝶是绝不会甘心久居人下的,不过辛月仪却很能够理解她,自从梅香离开了,她就很能明白这种身为奴婢的恐慌感,一身一体不能自主,随时又被出卖的危险,怎么可能不想着力争上游,摆脱这种处境呢?虽然似乎有些迂腐,可是辛月仪真的很能体会银蝶长久以来的心情,对于这个人也没有太多怨恨,许多的可厌可憎,其实更多的是不得已。
如果银蝶知道自己的这番心情,可能会嘲笑自己太过多愁善感吧,对于如此劲敌居然也充满体谅,读书多了总是会显得有些发痴,虽然自己事实上并没有读多少书,
', ' ')('不过辛月仪对于这样的误解却也并不太在意。而且银蝶此时如此充满干劲,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能坐上正室夫人的位置,或许就会发现与她原本的处境虽然程度有别,但是同样摇摇欲坠吧,不知道那个时候她会不会有一种幻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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