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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一个篇章的结束
万历三十二年的清明这一天,整个杭州城的人都出城踏青,店里面的客人相对就少了一些,因此也就有了难得的空闲时间。
樊瑞仙一家人对于到城外踏青没有太浓厚的兴趣,毕竟回到家中锁好了门,转个身就是山野清泉,既身处闹市,又转瞬江湖。
空间的湖泊中已经停泊了一艘画舫,偶尔一家人会早一点关门,在傍晚时分带了酒菜来到湖上,就在夕阳西下之中坐在船头,一边吃着小菜,一边看那通红的落日慢慢地下坠到远山的后面,余晖晚霞将原本的青山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这种时候梅咏雪会有一种很奇特的联想,仿佛前世看过的卡通漫画一样,那即将消失的太阳在此时似乎格外放大了起来,比实际上看到的大了许多,好像一个巨大的背景,就衬在群山之后,格外壮观而且艳丽,这种时候,想象与现实交织在一起,金碧辉煌简直彷如幻境一般。
尤其是吃过饭之后,天色半昏黑下来,姐姐会迎着湖面的清风弹奏古筝,兰生遗传了母亲的爱乐基因,不过她喜欢的是竹笛,每每在这个时候,母亲弹筝,兰生就很潇洒地站在船头吹奏紫竹笛,笛声极其清亮,晚风吹起她的衣襟,看起来仿佛真的要凌空飞去一样,这一幅画面真的是太美了。
因此今天一家人也没有随着澎湃人潮出去踏遍滚滚红尘,就在自家的店子里就地取材,十分方便地拿了个炭炉便开始烤肉。
腌制好的鲜嫩牛肉在铁板上发出了吱吱的声音,油脂开始冒了出来,店内一片浓郁的香气。梅咏雪是很喜欢吃烤肉的,尤其是喜欢调味料里孜然的味道,令她想起了西域。眼看肉已经变色,从红褐色变得有一点发棕灰色,她便夹起两块烤肉,包在一张宽大水灵的芝麻叶里面,然后一口塞进嘴里。
真香啊,烤肉配着菜叶来吃,味道既醇厚又清新,似乎因为芝麻的种子是一种带了特殊香气的榨油材料,因此连芝麻叶也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因此包裹着肉食,那味道就格外浓郁,是两种滋味的叠加,而且效果不是相加而是相乘。
这时兰生忽然想到一件事,笑着说:“当年舅舅做的那个汉堡包,就是用的芝麻叶啊,那是第一次吃到番茄酱,如今这茄汁类的菜肴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菜了。”
梅咏雪被她这几句话勾起了回忆:“啊,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今年我自己已经四十六岁,回想三十几年前穿越到这个时代,恍然间半生时间过去,虽然曾经有许多风险,然而终于扎下根来,自己在这个时代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可是回首一路走来的经历,也很有一种“个人史”的感觉。个人的人生历史或许没有王朝兴衰那样宏大壮阔,然而同样是惊心动魄的;当然也没有王朝史书中那样异彩纷呈的传奇性,毕竟那里面集中了许多精彩人物的精彩事迹,可是曾经的一件件事情,虽然许多并没有那样令人拍案击节,却也是很值得回味的,就好像一锅煲了很久的汤,虽然温吞,味道却很悠长,有的时候梅咏雪甚至感到,个人的一生就是时代王朝的缩影。
几个人吃吃谈谈,那一小盆肉看看便去了半盆,梅咏雪正想着要烤一点茄子来吃,剖开的茄子表面涂了油,抹上姜蒜泥,再撒上一些盐,然后放在铁板上烤熟,味道是非常不错的,方才吃了许多肉,这时候很适合吃一点素菜来搭配调剂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从外面进来,梅咏雪一看,连忙与兰生上前招呼,记了点下的菜单,梅咏雪就快快地下厨烧菜。
过了半个多小时,六个盘碗陆续端上了客人的餐桌,梅咏雪这才有时间重新回到自家的桌边,那几个客人还要了两壶酒,此时正一边喝酒一边情绪激动地说着:
“真的是目无王法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就这样造反了,山东在古代叫做鲁国,当年孔圣人‘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如今鲁国故地之人居然成了乱臣贼子,圣人如果地下有知,那该是怎样的情何以堪啊!”
“是啊,那徐鸿儒居然联结了王好贤共同作乱,那王好贤是什么人啊?白莲教主王森的蛾子啊,王森是死在狱中了,他的蛾子如今可折腾起来了,这是要为了他死去的老爹报仇吗?乱民+邪教,这声势可是浩大了。”
梅咏雪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当年看到的运河边的萧条,看来大批量失业人员的情绪终于爆发,采取了暴力对抗的方式。王好贤这样的人如果放在共和国建国初期搞运动的时候,那就叫做血仇子弟,重点监控对象。
这时樊瑞仙问道:“几位客官,山东那边有人造反了么?当年我们从济宁经过,萧条冷落得很,如今终于出事了。”
一个书生转过头来说道:“千真万确,巨野、郓城、范县、催阳全都乱了,那徐鸿儒还要过一把当皇帝的瘾,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唤做什么‘中兴福烈帝’,连年号都有了,叫做‘大成兴胜’,当真是胆大妄为,纵然明天就被斩首,总算是当了一次皇帝,只是这样不读书的人实在是粗陋,看看这名字都取得何其的土气。萧条冷落又怎样?纵然饿死也不应该造反,毕
', ' ')('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如果她们全家抱在一起饿死,我们还可以给她们写几首诗悼念一下,如今她们成了叛逆,让我辈读书人想写诗都写不了了,圣人门徒总不能给乱臣贼子写诗吧?”
梅咏雪:底层反政府其实没有那么光明,过程中也是非常残暴血腥的,不过您这样的态度真的不是在作死吗?
另一个男子接口道:“准确地讲,徐鸿儒王好贤那个教派叫做闻香教,是白莲教的一支,要说这白莲教里面流派众多,有什么罗教、黄天教、弘阳教、龙天教、大乘教、长生教、龙华会,最有趣的就是一个叫做棒槌会的,也不知那会里的人都是做什么营生的,敢是浆洗衣服的么?这一次不曾想是闻香教闹起来了。”
梅咏雪听了闻香教三个字,立刻想起了“闻香识女人”,这部电影还是蛮出名的,只可惜自己在现代的时候没有来得及看,那时有许多片子,片名记在脑子里,可惜业余时间不多,因此看过的有限;另外“龙华会”让她一下子想到了《金瓶梅》里面的对白,那个化缘的和尚奉承吴月娘,说她是“龙华一会上人”,看来释迦牟尼过生日招待宾客也是有等级区分的,第一批入贵宾席的人大概是份子钱给的比较多吧。
兰生笑道:“闻香教这名字倒是雅致得很啊,想来那创立的教主是一个很有情调的人吧?”
那人噗嗤便是一笑,脸带嘲讽地说:“都是不识得几个字的粗人罢了,哪里晓得调香合香?乃是当年王森胡诌说自己曾经救了一只狐狸,狐狸感恩报答,断掉了自己的尾巴送给他,那断尾有异香,因此便叫做闻香教。”
梅咏雪一听,这确实是纯粹的胡说,空间中也有狐狸的,自己还曾经捕捉到过,其实主要倒还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狐狸皮,搜集了几张狐狸的毛皮,最后请人处理了皮草,做了一件狐皮褂子,当时那狐狸尾巴就是斩下来的,没闻到有什么香气,只有血腥气,另外狐狸的尾部还能释放出一股非常奇特的臭气,号称“狐臭”,自己也曾经中招的,所以一说去嗅狐狸的尾部,自己鼻端就莫名萦绕着一股臭味。
听着那几个人义愤填膺地讲着朝廷是怎样正在调兵遣将,务必要雷霆万钧平息叛乱,梅咏雪脑子里不由得便想到了李自成张献忠。
清明节这一天,辛家刚刚祭奠了辛正,顺便给辛月仪的丈夫丁雪村也烧了一陌纸钱,纵然丁雪村无情,自己总不能无义。
辛月仪之所以这样恪尽妇德,是因为从前在金坛县,附近有一家街坊,男子十分酷暴,听说是忽喜忽怒,高兴起来满面笑容,笑嘻嘻的,搂着娘子耍笑,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会突然变了脸色,抄起鞭子来便抽打妻子,又或者打着打着突然之间仿佛转了性,将娘子扶起来说笑,过不多时猛然说道:“方才没有打完,现在补上鞭子”。当时自己只是听着这些事,便已经心惊胆战,真不知道那人的娘子是怎样忍受过来的,而梅香的评价则是“这男人精神有问题”。最后那人总算是死了,听闻死讯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更何况是那人的妻子,难怪要着了红衫。
这时父亲一脸阴沉地说:“丈夫虽然暴烈,可是毕竟没有打死人,一天住在丈夫家中,一天丈夫便是她的天,如今丈夫死了,不说服丧,反而穿红衣服,简直是昏悖无理,乱了伦常,难怪要挨打。”
父亲的这一番评论让自己心中发颤,从那个时候起,辛月仪就知道,如果自己不能表现得贤良贞静百转不回,在这世上是得不到任何同情的,虽然说即使自己虔诚信奉世人口中的那套规范,能否得人一掬同情之泪也是难说,然而能够做一个完美受害者已经是自己仅有的出路与慰藉了,纵然人生悲惨,然而起码绝不会受人指摘,顶多是说自己软弱,不能说自己犯了伦常。
然而没过几天,这一日母亲周氏清晨起来,刚刚洗漱过了,还没等吃饭,忽然间头部一阵剧痛,然后就是不住地呕吐,辛月仪与女儿丁柔之连忙将地上的呕吐物清理干净,这边嫂嫂温淡云则喂了母亲几口清水,让她把嘴里残留的东西漱干净。
辛月仪见此情景便一阵发慌,温淡云冷静地说:“妹妹不要担忧,或许是前几日清明的时候心中难过,有些脾胃不和,吃几剂和胃健脾的汤药也就是了。阿扬,你去将我这根簪子当了,请郎中给祖母瞧病。”
辛扬答应了一声,拿了母亲的银簪便出去了,如今家境更加凄凉,辛扬没办法请老师教导,只能自己在家里看书,只是现在却再没有丫鬟可卖了,玉燕已经改嫁了。
辛月仪扶着母亲躺下来休息,然后便去厨房张罗米汤,温淡云则将马桶提了出去洗涮,房间中一时无有别人。
周氏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似乎好了一点,便挣扎着坐起来,靠在那里喘气,然而过不多时,她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又栽倒在床上。
周氏很快便感到情况越来越严重,若说是坐在那里或者站立的时候头晕倒也罢了,此时她躺在那里静止不动睁着眼睛,都看到上方的床梁不住地转,纵然是闭上眼睛,脑子里也仿佛有一把勺子在搅动着脑浆,一颗心怦怦乱跳,还忍
', ' ')('不住地发慌。
周氏知道事情不好,连忙张口呼叫自己的亲人,只是这时候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中发出来的声音极为微弱,离床五尺之外都难以听到的,幸好这时辛月仪捧了一碗米汤进来,一看母亲在床上嘴歪眼斜,她手一抖,汤碗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浓稠的米汤都洒在了地上。
辛月仪赶到床前紧紧抱住母亲,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娘,娘亲,您怎么了?可是哪里痛么?您倒是和我说说话啊!”
周氏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女儿,两眼都是泪,颤动着嘴唇,满心要说几句话,只是却一句都说不出。
这时温淡云听到声音也赶了进来,拉着周氏的手叫着母亲,周氏将目光从女儿身上转到她的脸上,颤抖着手指了指温淡云,又指了一下辛月仪,温淡云立刻就明白了,哭道:“母亲尽管放心,若是您老人家有个山高水低,我定然好好照顾月仪。”
周氏听了她这句话,仿佛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就此把眼睛闭上,不省人事,后面医生的急救与亲人的呼号,她都已经不知道了。
于是第二天,万历三十二年三月初六,周氏死于脑溢血,亡年六十八岁。
辛月仪守着母亲冰冷的尸体,面色比平日更加苍白,一双眼睛十分呆滞,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去,先是父亲、梅香,然后是哥哥,现在是母亲,让她感觉周围的寒风愈加凛冽,整个世界满是冰雪,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这时,嫂嫂温淡云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妹妹,今儿要将母亲送葬了,我们且出去应答宾客,不要担心,来的人不多。”最后这句话虽然是安慰,然而却显得现状更为凄凉。
辛月仪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跟着嫂子出去,她是诗书人家出身,晓得无论再怎样伤心,礼节上不能短少,其实她也说不了什么话,只是跟在温淡云后面给亲友行礼而已,前面说话的都是温淡云。辛月仪只觉得恍恍惚惚,连周围的人脸都看不清,什么事情全凭温淡云主张,这么多年来,她已经陷入习得性无助,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况,都是软弱无力,听天由命,尤其是如今这样的状况,别人要将她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
温淡云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小姑子是这个样子,难怪婆婆临终的时候都不放心,把自己当做托孤的忠臣。有时候温淡云也觉得难以理解,周氏强硬,辛彦精明,都不是省油的灯,怎么自己的这位小姑就半点立不起来?要说父亲的血统虽然未必能够做准,否则也不会严防死守绿帽,可是母亲的血统基本上是无可怀疑的,辛月仪绝对是与辛彦一母所生,怎么她就给教养成这般毫无主见?
这时有个十二三岁的童子跑了进来,递过一个包裹,道:“这是有人给你们的奠仪。”
温淡云将包裹接过来,沉甸甸硬邦邦,里面若是银两,足有百两之多。
她连忙问:“小郎君,那人是谁?”
童子摇摇头:“我不晓得,我要走了,他给了我钱买糖吃。”
然后便快步跑走了。
温淡云心中一动,拉着如同木偶一样的辛月仪便来到门前,将门打开了一半向外一看,只见街上人来人往,也不知那人是谁。
温淡云的眼睛又扫了两遍,忽然看到街对面有一个人骑在马上,正默默向这边望着,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穿戴得体,一脸沉静,眼神带了些幽深。
温淡云拽了辛月仪一下,指着那人悄悄地问:“妹妹,你可认识那人么?就是那个坐在马上,穿着一身宝蓝色衣服的人?”
辛月仪眼神飘忽地向那边看去,片刻之后终于找准了目标,努力辨认了一下,恍惚地说:“看着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
温淡云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又是想不起什么了,这时对面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提马缰绳,催动着马匹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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